宋观亭脚下发软,斜斜地靠在白墙上,锁着眉,嘴唇发白。 于洛挨着她靠在墙上,伸出手握住宋观亭的手,十指紧扣。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量,宋观亭回头,眼中蒙了一层雾,空洞又迷茫。 于洛剩下的一只手穿过宋观亭的腰,抚在她背后的肩胛骨处,脸贴着她的肩,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安慰她。 抽噎的颤抖顺着肩膀传来,于洛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同等待着漫长的结局。 空荡荡的走廊寂静震耳欲聋,墙上没有钟表,可耳边萦绕着滴滴答答的时光。 夏天,满目苍翠,树木茂盛,大地发烫,天地像个大蒸笼,每一丝风都是热烘烘的,到了夜晚,也没有任何一个毛孔能舒畅地呼气。 可是医院的墙似乎有魔法,冷冰冰,散发着凉气。 这样的冷冻得人说不出话,掉不下眼泪。 直到从手术室里推出一床白布。 那不是宋姑姑,那只是一床白布。 宋观亭靠着墙抱膝坐着,不肯抬头看一眼。 哭声和杂乱的吵闹声都凝结成一张网,那个十几岁的人,第二次见到至亲之人的尸体。 哭声渐渐远去,宋观亭颤颤巍巍扶着墙站起来,于洛在一旁手足无措,伸出手要搀扶她,看着她凝望尸体离去的地方。 人怎么就这么死了? 于洛脑中嗡鸣,脚像踩在棉花上,回想起两个小时前还在小院捧着西瓜,讨论温书报名那天是上午去还是下午去。 死亡并没有预示,就在这么一个普通的夜晚,悄然降临。 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为自己的侄女儿骄傲、喋喋不休跟于洛一起夸赞宋观亭的姑姑了。 温姑父要带宋姑姑回家安葬,宋观亭跟着回到温家。 许是早已经历过这些,宋观亭没有大吵大闹。 只是她身上浸了冷气,很多时候一句话不说,直愣愣地发神。 高高的屋檐上架起高音喇叭,哀乐循环流淌,形形色色的人来人往,杀猪买菜,宴席摆了好几天。 大部分时间,宋观亭安抚着温书,宋姑姑曾经安慰她的话,此刻又用来安慰温书。 “温书,你还有我,我会永远爱你,永远陪着你。” 宋观亭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温书一个亲人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宋观亭坐在灵前守夜,望着望着棺材,突然就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让她怀孕呢?” 温姑父只是点一根烟,抹两下眼睛,又往盆里扔两打纸钱。 “她自己也想生,我知道。”宋观亭自言自语回答,宋姑姑就是想儿女双全凑个“好”字,命运是无常的,宋观亭知道了。 于洛就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她,督促她吃饭喝水,她不是不想吃,她是忘了。 下葬那天,天蒙蒙亮,下着小雨,长长的魂幡在阴雨中卷曲飘荡,一路上弥漫着硝烟味儿,人们踩着鞭炮炸开的红纸,护送亡者在人间的最后一程。 宋观亭看着棺材兼着小雨,慢慢掩埋在土中,最后变成一座墓碑。 送葬的人不多,父母去世那年,宋姑姑几乎将宋家的亲戚得罪了个遍。 无父无母的孤女,守着父母留下的产业,在那个连一个碗都想要据为己有的地方。 素来温顺的宋姑姑拉着宋观亭,一家一家地骂,才守住那座小院,守住政府给宋观亭的补助。 宋姑姑去世,宋家的亲戚一个都没来。 姑姑,我会守护好温书,守护好自己的。 宋观亭磕了三个头,离开了那个地方。 回到小院,于洛取了验伤报告,用文件袋装起来,开学后,压在学校课桌中书堆的最底下。 那段时间是最热的,班里素来节俭,也开了空调。 宋观亭找班主任调了位置,和宋凌云一起换到了于洛两人的座位后面。
第一节 语文课,老师并没有上课,带着些抱歉和羞涩,宣布她怀孕的消息,为了不影响他们高三复习,向学校申请换老师。 那是语文老师崇拜的一个老教师,她说:“你们跟着她肯定能学好的。” 班里一片不舍的哀嚎,语文老师走了,又少一个教得好的老师。 宋观亭笔尖顿住,抬起头,于洛也正好回头。 中午午休铃打响,班长徐蔚站在讲台上,跟大家商量着要去买些礼物为老师送别。 “那我下午回城里去挑,你们谁想跟我一起去吗?” “我去。”于洛举手,回头问宋观亭:“你跟我一起吧!” 宋观亭笔尖不停,轻声“嗯”一声。
第22章 第22章 公交车晃晃悠悠,闷热的汗味和汽油味交织,密不透风。 于洛和宋观亭并排坐在一起,徐蔚隔着一条过道坐在旁边。 机械女声播报站名,车门打开,几人便在医院门口下了车。 医院。 宋观亭别过脸。 于洛牵起她的手,热烘烘的,热辣的风一吹,全是汗。 “前面就是母婴店啦!”徐蔚指着马路对面,回头却看见两人手牵着手,有些惊讶。 几人在母婴店逛了一圈,要不就是太贵,要不就是不合适,又踱步出来,去了精品店。 “要不买这个吧!”宋观亭拿起一个颈枕,“办公室午休可以用到。” 徐蔚凑过来捏了捏,又仔细翻看,才点头道:“可以!” 又从旁边拿了一个装毯子的抱枕:“那再拿一个这个吧,坐车的时候既可以靠,又可以盖。” 于洛扑哧一笑,班主任务实的精神真是贯彻到全班了。 徐蔚又提议道:“再买些书签纸吧,到时候让大家写些祝福语上去。” 书签纸这种东西还是学校门口更多,一行人跑到初中大门外,爬上一排台阶,大树下有一间小小的书屋。 曾经于洛在这里读书时,最喜欢逛这个店。 靠近门口处,挂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最角落处,有一串天然石串珠手链。 于洛拾起手链,望了望宋观亭裸露在外的手腕,真配。 货架上一叠叠的书签,形式各样,挑挑拣拣,还是方正古朴的好看。 “就这个吧。”于洛拿起标签看了看数量,又拿了一叠。 货架的另一边,徐蔚露出一个头:“选好了吗?” 于洛拿在手里扬了扬,看徐蔚点头了,就拿到收银台付了款。 然后两人走到店外,在大树下,于洛将手链套在宋观亭手上。 “真好看。” 宋观亭抿唇,眼神垂在手腕上。 又在发愣,姑姑走后,她总是忙着学习,不让自己的脑子闲下来。 徐蔚很快从店里出来,看了看时间,又急匆匆往学校赶。 一轮复习对很多人来说是最后的机会,于洛和宋观亭的睡眠时间从七个半小时缩短到六个小时。 她们依旧没有上晚自习,都选择回家学习,并排坐在卧室的书桌旁,写作业。 宋观亭伏在桌上奋笔疾书,偶或抬起头,空落落地盯着院子,一言不发。 于洛在稿纸上纸上写下“分担”,推到宋观亭面前。 既然她们是情侣,理应福祸同享,喜乐相通。 她不愿意说,就写下来。 宋观亭执笔凝望,片刻,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痛苦”。 她顿了下,又写“迷茫”。 随后,迟疑许久,写下“死亡”“虚假”两个词。 于洛歪着头看她写,看见最后两个词疑惑地望向她。 宋观亭在死亡上画了个圈,画个箭头指向“必然结局”,在虚假上画了个圈,指向“意义”。 于洛用手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在意义上画了个箭头,指向“感受”。 “父母去世后,我也想了很多。”宋观亭突然开口道。 她望着院落,声音轻得像晨雾。 “我从未感受到死亡离自己那么近,如果父母活着,我会永远觉得自己年轻健康,可是他们死了。我把他们的死亡归咎于意外,因为人生是不会有那么多意外的,我还可以守着剩下的人。” 可是事实上,人生就是有那么多意外。 “如果姑姑不怀那个小孩儿……” 宋观亭咬着牙,指甲深陷进肉里,想起自己初到温家时,姑姑打掉的那一胎。 如果不是自己,也许就不会是这个结局。 灵魂受到巨大创伤就会织茧,缩进壳里,以麻木、消沉、堕落来应付这世界。 从前她是这样做的,自暴自弃,从小学到镇上的初中,直到一起厮混的女生家长找到学校,当着办公室所有老师的面扇了她一巴掌,骂她没爹妈教,活该是个废物、渣滓。 她醒悟过来,自觉是个拖累,诚惶诚恐地学习,只想着有一天能学出个名堂,以慰父母在天之灵,再者,能使姑姑放心。 后来愧疚感慢慢褪去,她开始思考自己到底要什么。 那段时间是最黑暗,她陷入虚无,除了学习的本能,她实在想不出活在世界上的理由,不理解人与人之间怎么能建立起情感,为什么会建立起情感。 中考结束后,她回到小院,种了满院子花,她想看看生命从她手中诞生、蓬勃、绽放的样子。 她有点喜欢上花,然而依旧找不到意义。 所以独来独往,所以淡漠处之。 喜欢上于洛是件变量,她在疯狂心动中萌发了生的渴望。 于洛是世界上最具有浓墨重彩的人,也许在别人看来她平平无奇,是个丢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出来的普通人,可对她来说,于洛那么鲜活,她幼稚、天真、容易冲动不考虑后果,可她身上总有一种向上的蓬勃的生命力,看什么都喜欢,笑起来像梅雨季节新出的太阳。 也许这就是生命吧。 她刚刚这样一步步往好了走,姑姑却又偏偏走了。 那么年轻,那么突然。 于洛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从小不爱在别人面前露弱,因此也没收到过多少来自别人的安慰,只有之前被冲昏头脑时在宋观亭面前哭过,不过那点经验跟没经验差不多。 可是她心疼,实打实的心疼。 与共情不同,并非怜悯,这个人在她面前哭,她心疼。 于洛擦了她脸上的眼泪,先亲了亲她的额头,再把脸贴着她的脸,轻轻磨蹭着。 “小时候,有人告诉我,这个动作叫爱。” 于洛双手交叠扣在宋观亭背后,夏天的燥热将少女的体温抬了好几个度。 “现在好像他们也没怎么爱我了,好像总是这样,我们什么都控制不了,事情或好或坏发生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可是我们还活着,也只能一步步走下去,先活着试试看。” 宋观亭终于哭起来,悲恸的呜咽从她嗓子里滚出来,积雪压断雪松,烈日枯灼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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