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作甚?胡闹!回京去!” 文昭得到消息,气冲冲赶回营中时,身上染血的战袍还未来得及换下,话音更是冲得很。 云葳凝眸盯着她沧桑的容色,眼底满是忧心,开口却是质问:“陛下如何答应妾的?不上阵前冲杀,怎会浑身沾血?!天子一言九鼎,怎好诓人!” 文昭关心则乱,方才只想着赶人离开危险处,忽略了一身血污。此刻被人戳穿,不免难堪,微微侧过头去逃避云葳的审视,只固执道:“听话,回去,即刻启程。” 云葳犯倔,转身往营中主帐走:“陛下几时班师,臣云葳,便几时回京。京中内外诸务,臣尽皆安置周详,臣随军而动,既是军师,亦是军医。” 一串斩钉截铁的决断过耳,文昭只觉头晕目眩,拔腿追上怄气疾走的人,伸出胳膊拦路,低声哄劝:“这里刀剑无眼,不是你任性的场合。朕在边陲归期难料,京中需要你坐镇。你奔波数日,就近寻个小城歇歇脚,便回京去吧。” 云葳斜她一眼,只凭二人听得到的气音吵架:“我不是你的累赘,你骗我,也别想做我的主。家母的毒我会解,你军中无人及得上我,我留下有用。” 文昭无奈抿嘴,长舒一口气:“你留这是大材小用,有难处我自会知会你。一点武功无有,身子骨又弱不经风的,你在这我如何心安?战场安危瞬息万变,你没有片刻清宁。” “恰恰相反,我在宫里,日夜不宁!”云葳愤然瞪视着文昭:“太后也没好哪去,陛下亲征,多少人为你夜不能寐,你可知道?” 文昭负手蜷曲着指尖,背过身去默然良久,才回应她:“朕答应你,不会贸然犯险,定尽早归朝。” “文家先帝们行伍中来,行伍中去,都是热血方刚的性情,陛下的承诺,臣信不过。家母毒虽解,但左臂伤重,难以作战。臣带雍王来此襄助,阵前不缺能将良谋,若非要臣走,请陛下随臣归京。” 云葳忽而掀起胡袍,径直跪去地上,拱手恳切请求。 细微响动过耳,文昭诧异回眸,一瞬愣在了当场。婚后六载,云葳再未拜过她,今时这出,令她手足无措。 “…你,你这是做什么?”讷然良久,文昭才一个箭步迈过去,伸手搀她的臂弯:“起来,有话好说。” “臣是在替满朝臣工请命。”云葳垂着眉眼,一动不动:“陛下答允回京,臣起;陛下准臣留下,臣亦起。除此之外,免谈。” 边塞落日殷红似血,东风裹挟着黄沙拍去脸颊之上,余晖映入明眸,若焰火喧嚣。 文昭拽不起执拗的云葳,怅然转眸去瞧残阳西隐:“起身吧,朕带你去小山包处赏落日。” 云葳眼底闪过一刹讶异,抬眸紧盯着文昭,等人给她确凿的承诺。 “再耽搁,马速飞起,也赶不上的。” “走。”云葳拍拍袍子上的灰尘,自然拉住文昭身后猎猎作响的披风,话音倏尔轻快起来:“快着些,来得及。” 二人打马上山之际,橙红霰射半边天,销金夺魄。待她们手挽着手行至山巅,漫天粉紫不再热烈,平静华美,旷远而安宁。 云朵的尾翼似纤羽,如彩锦,张扬于一方天幕,染了夕阳斜照的孤傲雍容。 红日隐退青幕,星垂平野,一望无垠的幽蓝天际里,寒芒处处。 “大魏边塞,原是这般雄浑壮阔。沙丘千丈,穹天苍茫,日月星辉,远比京中璀璨。”云葳翘首凝望苍穹,随口感叹。 文昭指着目之所及处,细短蜿蜒的一条小河:“若是白日里,你路过那条河,能闻见血的腥,夹杂着心酸的诡谲甜味。” “甜?”云葳狐疑蹙眉。 “嗯,人血独有的甜腥气。” 云葳愕然:“前阵子的险胜,战况惨烈吧。军报简短,是你故意遮掩,怕我忧心?” 文昭负手感慨:“算是,哪知骗不过你,你倒敢瞒着我跑来西疆胡闹。” “十年前,我差点就来这了。”云葳自说自话:“要不是蓝老拦我,这番奇景我早便该见过。只是,长河该当明澈,忠魂白骨合该长眠青山。国朝边塞一日不宁,你我便一日不能昂首对臣民。” “所以朕要留下,军中幼者不过十岁有一,他们能来守家护国,朕怎有脸面缩于金銮明堂?上次是朕心软,此番定要把西辽打退西山外,以地势筑起天然藩屏,保我魏土安泰无虞。” 云葳悄然敛眸,状似无意间随口一问:“一载可是不够?” 文昭张嘴就来:“难说。” 一声自鼻腔深处生发的哼笑紧随其后,被晚风裹挟着卷入文昭耳畔。 文昭心尖一颤,匆匆自远山挪开视线回望身边的云葳,只见眼前人的脸颊紧紧绷着,若是竖起耳朵来,隐约还能听到磨牙的声响。 糟糕… 云葳四下环视着周遭地形,悄悄记在心里,一言不发,转身直奔山下。她急于回营去寻舆图和沙盘,不管文昭用是不用,这军师她非当不可! 文昭的路数,大多正大光明,两军对垒,刀兵相对;可云葳只认权腕得力与否,狡黠处见锋芒,剑走偏锋的奇诡路数实乃常态,出手果决,亦毫无道义规律可循。 如今仍处于收复失地城池的阶段,辽人进犯魏土,她理应清剿,至于手段阴损与否,不重要。 打退与歼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当晚,文昭与她寸步不离,但云葳好似瞧不见文昭,时而对着沙盘探寻,时而抱臂苦思,月上中天之际,她倏尔拍上脑门,脚步匆匆钻进了宁烨休整的帐内。 文昭拔腿跟到半路,深觉夜深不便,她的身份不好搅扰宁烨,只得在外间闲逛苦等。 云葳唯恐自己脑海里成型的诡计是纸上谈兵,这才漏夜去寻宁烨讨教的。 本已入梦的宁烨被云葳摇醒,兴致缺缺地靠在床头,打算敷衍着听听从未领兵的女儿说些无用的歪主意。哪知她听着听着,杏眼泠然,身子缓缓支起,再后来,正襟危坐,频频点头,满目惊讶之色。 “娘?…娘?您在听吗?”云葳说得口干舌燥,可宁烨杏眼怔愣,半晌都没给她回应。 宁烨在身前灼灼目光的注视下回过神来,正色问她:“…啊?听着呢,这是陛下的主意吗?” 云葳不服不忿,也不回应她:“您觉得可行否?” 老母亲一拍大腿:“甚好!” “那就好。”云葳无意耽搁,无形的尾巴悄然翘去天上,拍拍屁股起身走人:“您睡吧。” 宁烨还没回过弯来,扯过被子搭在身上,忍不住感叹:“陛下锦囊妙计环环相扣,真是奇才…” 直到大军依从云葳的鬼点子把辽军包了饺子,大胜而归的庆功之夜—— 宁烨病体初愈也来凑热闹,端起酒碗却先听到云瑶得瑟揶揄的一嗓子:“姐,你可以啊!这鬼主意真就打得辽军屁滚尿流,一个没跑成!以前当你只会文邹邹,是我狭隘,来干一个!” 她杏眼一僵,酒碗险些脱手,自家女儿脑子里养着多少只古灵精怪的狐狸,她是全然拎不清了! 隔壁桌前,怄气故意躲着文昭的云葳与将士挤在一处,拂开云瑶躁动摁住她肩头的爪子,故作沉稳:“注意行止,好没规矩。吾命人给你帐内放了一册手札,是基础毒理与西域毒药方,尽快牢记。” “啊?”云瑶把五官拧去一处:“之前想学你不教我,现在每天刀里来枪里去的,哪有心力?” 云葳默然须臾,手指戳上云瑶的护腕,气音轻吐:“借一步说话。” 姊妹二人前后脚走去帐外空场去说体己话时,主帐内,文昭与萧妧的视线尽皆循着二人的背影游走。 “信可送入京了?” 文昭虚离的视线垂于桌前的一碟米糕前,口吻里满是探寻。 萧妧从帐外移开目光:“算着时日早该到了,但澜意未见得听臣的。” 文昭扶额苦笑:“你呀!”她捏起一块在西疆内珍贵远甚黄金的米糕,觑眼远瞄那两个对碰一处咬耳朵的头颅,讷讷引诱:“阿妧,去帮朕把她哄进来。” “得嘞!”萧妧俏皮抱拳,快步提腿直奔云葳。 咬耳朵的脑壳从一对变成了三角鼎立,嘀嘀咕咕啰嗦老半天。 月色清寒,星子却嘹亮,晚风斜垂天际,耳畔的碎发尽皆飘向西北。 云葳抬手撩开耳廓碍事的碎头发,仰首望着高天玉津:“赏月观星,品酒做诗,不比帐内舒坦?入乡随俗,边塞军中就该有行伍特色,何须仿效深宫高墙内的饮宴做派?萧将军,一人一坛酒,可否?” “否。” 嗓音换了归属,文昭负手近前,出言拦阻:“你这一杯就倒的酒量,还敢与同袍叫嚣?米糕难寻,浪费可惜,走吧。” 萧妧自知不该插手二人私事,借机拉着云瑶跑出老远。 云瑶满头雾水,被萧妧拉着连颠带跑往营地边缘跑着,气喘吁吁却还压不下好奇:“萧姨,我姐和陛下怎么了这是?她俩别扭多少天了?” “傻不傻?陛下想她回京去,她想陛下回京去,这么僵持着能好才怪。”萧妧一巴掌呼上云瑶的脑袋瓜:“刚才你姐姐嘱咐你何事了?” 云瑶脚步一顿,羽睫凌乱,摇手敷衍:“没…没啥。她除了训我,还会干啥?” 萧妧抿抿嘴,瞧着眼前耍滑带不熟的小贼,无奈摇了摇头。 这点防人如防狼的小心思,和云葳一样一样的! 云瑶顺势回眸瞄着方才的空场,只见文昭和云葳小幅度的拉拉扯扯,嘴唇翕动着,正在说悄悄话: “不闹了,这么多将士在此呢。快着些,米糕冷了你咬不动。” 云葳拂掉文昭的手,默然不言语:“…” 文昭复又厚着脸皮捏住她的衣袖,话音再软三分:“此番小芷神机妙算,大功一件,与朕去帐内喝杯庆功酒,给朕个面子?” 云葳悄然翻了个白眼。 东风吹过二人各自低垂的指缝,有些清寒。 文昭搓搓手,顺着袖管去捉云葳缩在袖间的指头,捏住后轻轻摇晃着:“那朕命人把酒席也摆在外面,就…摆在星星最亮的地方,好么?” 软声软气的一声使性子的娇声紧随其后:“哼!” 文昭眉眼间顷刻荡出一抹笑意,忙扬声唤人:“秋宁!” 秋宁老早在帐内门边偷偷瞅着,听得吩咐,不待文昭解释,便自觉主动把酒水吃食安置出来,拽起槐夏退得遥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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