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的棋艺还是这样好。”掌事放下新炖的燕窝,由衷赞美道。 周太后却抬起头,带着一丝疲倦,轻声问道:“甘露殿那边如何了?” 掌事也不再笑了,转为一脸肃色:“美人今日已经已经入殓,陛下感念美人生育皇嗣之功,特追封美人为昭仪,又恩封其父母兄弟。小公主也被陛下交给皇后抚育了。娘娘还请节哀,切莫因着美人的离世,忧思过度,伤了身子。” 周太后笑了一声,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是么?” “芸娘。”周太后唤她,“你在我身边,也有四十年的辰光了吧。” 掌事点头:“回太后娘娘的话,是三十九年了。” 周太后又问她:“你是不是奇怪,孤为什么没有襄助皇后,为皇后说话,也没有惩处淑妃,就只是令皇后孤立无援而淑妃小人得志?” 掌事还是摇头:“娘娘自有娘娘的定夺,奴婢不敢妄议。” 周太后终于从棋盘前起身,走到陛阶上,居高临下地望了她一眼:“我有时候难免困惑。婉樱真的适合做一个皇后么?” 掌事被她这句话吓得不轻,伏到地上,磕了一个响头:“皇后上孝敬两宫太后,不敢有丝毫差错,□□恤宫嫔庶人,慈爱宽厚,不知太后何出此言?” 周太后却不看她,而是在沉默半晌之后轻轻地拂去了衣裙上沾着的一点香灰——那是片刻之前,她礼佛时不小心于蒲团上沾到的。 掌事听到周太后的声音,冰冷,威严,宛若神龛旁的白玉观音像:“这后宫里能活到最后的,往往都不是善良的人。如若婉樱还不能学会怎么样去做一个皇后——”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她必须学会怎么样去做一个皇后。” * 京畿十一月,天空飘下了第一片雪花。“瑞雪兆丰年”。初雪来得这样早,对天子而言颇有另一番意味。自汉武帝独尊儒术起,董仲舒那套“天人合一”的言论就被道学家们翻来覆去,写就了多少陈词滥调。这不,京城初雪的消息才刚刚传入宫中,几个翰林学士的溢美之词也就一并呈到了天子的御案上。 但这一切对于丽正殿中的甄弱衣来说,显然无关重要。她不是薛皇后,不曾饱读诗书,没有多少忧国忧民的心思,不会去思考雪下得这样大,京畿附近是不是该设些炭火摊子,供流民取暖。两月前薛美人突然地就难产去世,天子将和安公主交给了甄弱衣抚育,而随之而来的,则是甄弱衣被默许着久居于丽正殿。 理由都是现成的——她既年少,又不曾生育,没有什么照顾孩子的经验可谈。若说宫中有的是傅姆宫人,不缺照顾孩子的人手,可薛美人毕竟是薛皇后的族妹。皇后有心要照拂族妹留下的唯一的子嗣,连带的一同庇护甥女的养母。虽说丽正殿是中宫居所,向来没有容留妃嫔的道理,可薛皇后既然首肯,甄贵妃本人也乐得在丽正殿和皇后作伴,后宫众人更是只有盼着甄弱衣不要回到昭阳殿,巴不得她就此岌岌无名于丽正殿,不要再同他们争宠。 这事也就这么被默许了下来。 甄弱衣拿着剪子,细细地剪去肚兜针脚的间隙,采桑走进屋子里,关上了窗。 看到案几上摆着的十色针线,采桑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说寻常人家哪个不是攀慕富贵,盼着天恩,甄贵妃倒好,避宠避到了丽正殿中。若不是她伺候在甄弱衣身边几年的工夫,知道她既大大咧咧又刻薄犀利,半点瞧不出少女怀春,真要以为她是心有萧郎。 可即使如此,采桑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句:“这些日子来,家中夫人给娘娘托的口信,娘娘只管搁置,只怕天长日久的,夫人难免心里不舒坦……” 甄弱衣瞟了她一眼,莞尔一笑:“那不然呢?本宫哪来的通天本事,给我那几个好妹妹寻觅薛家的郎君,周家的公子?我姨娘这是因着我弟弟还小,不然你看她敢不敢夸口让我去说项让公主下降。”甄弱衣生的很美,采桑从前听人说“女娲娘娘造人”的传奇,见了甄弱衣后却总是不由得想,这人和人都是泥巴捏出来的,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譬如此刻,甄弱衣只是一笑,就已经大有一种要倾国倾城的风范。 采桑小声嘟囔:“若娘娘不成日避宠君前,薛周二家的郎君也未尝不可……” 甄弱衣看了她一眼,唇角带笑,但眼睛里的不悦却做不了假。 这位主向来是最不听人劝的,便由着她胡闹去吧。 她叹了口气,转而对甄弱衣道:“公主醒了,正哭闹着呢。乳娘怎么也哄不住,娘娘便去看一看吧。” * 不知是不是连婴儿都知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才刚两月大的和安公主,自睁开眼后,唯有见到薛婉樱和甄弱衣的时候从不哭闹。甄弱衣蹲在摇步床前,摇了好一阵拨浪鼓,好不容易才将小公主又哄得睡了过去,再站起身,因着腿酸,差点叫长长的燕尾裙摆给绊了一跤。 幸好旁边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扶了她一把。 甄弱衣抬起头,对上薛婉樱宛若盈盈秋水的一双眼睛。 也许人喜爱美好的人就像喜爱春花秋月白露蒹葭等一种美丽的事物一样自然。 “娘娘怎么不在殿中歇着?”怕再次吵醒了小公主,甄弱衣刻意压低了声音,薛婉樱伸手,替她正了正衣襟:“我什么时候有过午歇?” 甄弱衣回想了一下,笑出了声。 薛婉樱向来少眠,在小公主没有到丽正殿之前,她们时常在午后依照着一些薛婉樱书柜中的传奇笔记捣弄各类吃食和玩意,以此消磨时间。 和安在摇步床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吹出了一个泡泡。 甄弱衣顽皮,拿着手指往她脸上轻轻地戳了戳。 薛婉樱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完了,瞪她一眼:“哪有你这样做人家母亲的呢?” 其实甄弱衣对于抚育孩子这件事的概念着实模糊。 小公主的日常吃食自有乳母,居所衣物也往往是薛婉樱在操心。甄弱衣名义上是和安的养母,日常更多的却不过是陪她玩乐。她还很年轻,不够喜欢孩子,生不出一种做母亲的感觉。那日硬着头皮应下天子,事-后再回想也不是没有过懊悔的时候。 但能长久地淹留丽正殿,又让她觉得这一切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那天薛皇后给她讲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在薛婉樱垂首磨墨的间隙,甄弱衣出神了,因为她想到,丽正殿对于她来说,又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桃花源呢? 可故事的最后,那人离开了桃花源,而且再没有找到回去的路。甄弱衣不喜欢这个结局。 她又转过头去看薛婉樱,她靠在摇步床边。为了不伤到小公主,床上的栏杆都围了一圈细细的绒布。薛婉樱伸长手,在小公主的手腕上系了一个小小的福袋。 甄弱衣马上伸手讨要:“我的呢?” 薛婉樱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忍着笑:“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甄弱衣不依不饶,一连叫了她好几声:“阿姊阿姊阿姊。” 最后薛婉樱被她缠得实在没办法,戳了戳她的脑门,拉着她走出了小公主的寝居。 “都备着呢,哪里敢忘了你的?” 檐下结了冰,她们路过的时候实在不巧,积冰松动,有一角正正地砸到了甄弱衣的袖子上。她先是恼怒道:“丽正殿的宫人都不清积冰的么?”但瞥见薛婉樱在偷笑,便不由地恶向胆边生,用裹着积冰的袖子,作势往薛皇后的脖子上探去,薛皇后笑得更厉害。 一边的涂壁脸上已经是乌云密布。 薛皇后带着她迈下台阶,恰好遇见咸宁公主从宫门处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少女穿着一件雪白狐裘,面容清秀,见了薛婉樱和甄弱衣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娘娘万福。”话里带着一点鼻音,刚说完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咸宁公主解下自己的毡帽,兜到她头上,对着身边的宫人吩咐道:“去煮一碗姜汤来。”说完拉着少女就往自己的寝居跑。 甄弱衣看着两个少女拉着手在院子里走动的身影,抬起头,刚想问薛皇后那少女是谁,薛皇后却已经答道:“那是侍中赵邕大人的爱女,唤亭姜。” ——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断更这么久,不敢祈求大家的原谅。只希望大家能看完留个评论,虽然晋江这边评论区暂时维护,但是作者还是能看到评论的。和我讨论剧情吧。
第28章 (三年后) 弘元十一年的春天,在一场霾雨中来到了人间。 三月初,黄河上游的河冰消融,下游就发了大水,一连淹没了十几个州县的堤坝,周遭郡县的加急邸报几乎堆满了天子的御案。祸不单行,周太后自去年的冬日偶然小恙,缠绵病榻一整个冬日,不见转好,反而日益加重,入了春,甚至到了不能言语的地步。 上代齐国公周眺在的时候,周家是何等的风光。周眺当年军功盖世,哪怕仙去几十年,北地胡人闻周眺之名,仍觉胆战心惊。可这到底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谁都知道虽说齐国公是齐国公府名义上的家主,可到底周太后才是周家最后的顶梁柱。若是周太后当真有什么不测,周家像陆家一样衰败下去,也不过是时日长短的问题。因而自周太后病重之后,齐国公就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连数日,惶惶不可终日,递了好几道折子入宫求见。 天子虽是高太后亲生,平日里多有纵着高家,但毕竟周家才是他正统的舅家,因而少不得赐下古籍珍宝,手谕宽慰,又在大慈恩寺设坛做法,为周太后祈福,也祝祷期盼着下游州县的涝灾得以早日消解。 齐国公府中—— 齐国公夫人哭得花容憔悴:“要我说,娘娘当年便是太偏心婉樱了。自家的姑娘看不上,却反倒叫薛家的姑娘做了皇后。到头来,薛家日见势大,反倒是我们周家,到最后什么也捞不着。” 齐国公头疼地甩开妻子的手,语气不善:“婉樱身上又何曾不是流着我们周家的血脉?” “可她到底姓薛!”齐国公夫人的眼睛肿的像核桃似的,捏着帕子又哭了起来。 齐国公瞥了她一眼,脱口而出:“你也姓薛!” 齐国公夫人愣了一瞬,扑上前捶打着丈夫的胸膛:“我这都是为了谁!” 当年为还是东宫的太子甄选太子妃之初,齐国公夫人也不是没有动过心思把周家的女儿送进宫中。可一来当时她的亲生女儿尚在稚龄,二来几个庶女又实在上不得台面,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下来,只好依了周太后的意思,择定薛婉樱为东宫妃。 过后数年间,周棠逐渐张开,时常出入宫中和周太后作伴,齐国公夫人便又起了让女儿入宫的心思。她一生只生育了一儿一女,长子多病,幸而长孙却是个争气的,周家的兴旺指日可待。十只手指有短长,私心里她也确实更重长子长孙一些,盼着宫里能有个周家的女儿。日后若是周玉明入朝,后宫才能有个人来替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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