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虎妞——毓殊再也没淘气过,偶尔爬爬树摘果子、习武蹬墙、抓蚂蛉……小皮猴玩耍的事,不能说是顽皮。 毓殊被抬上手术台的时候,朱文姝视野之内到处是血。 视觉冲击或许强大,她甚至没察觉到,她最重要的妹妹,胸口起伏甚微,近乎断了气。 “毓殊!毓殊!能听见我说话吗?别闭眼!呼吸!大口呼吸!”雪代大声呼喊。 另一边是惶恐的罗琼:“医生!你们快想想办法救她!” 朱文姝如梦惊醒,甚至想给发呆的自己一耳光。她抄起剪刀,剪开毓殊被血浸透的衣服,露出捆在身上的沙袋。拆掉的沙袋被扔在角落里,露出里面藏着的铁皮。 “把手术刀递给我!”雪代瞧着毓殊千疮百孔的后背,把人放平。她的额头渗出冷汗。 应该说毓殊多亏穿了夹铁皮的沙袋么?沙袋抵挡了不少子弹,余下的仅仅是镶嵌在后背上,密密麻麻的一片,在白炽灯下散发出金属的光芒。 幸运的是机枪还没来得及打穿毓殊的脊柱也没伤及心脏,她便跌下马了。只是,还是有子弹伤了她的肺,肺出血会让她窒息而死。比起清创,给肺部止血更优先。 “文姝,你给她做人工呼吸。我给她做开胸手术。”雪代的手在毓殊身侧摸了摸,数清肋骨位置,慢慢用刀划开肌肤。 考虑到要仰面做人工呼吸,雪代只能选择侧开胸取出肺部的子弹。手术室没有手术灯,白炽灯又不能随意变换位置,雪代让罗琼搭把手,开了手电筒照射肋骨内部,自己用撑开器扩大肋骨间的缝隙。 人的肋骨清晰暴露在眼前,罗琼深感不适。 另外一边朱文姝做了三组人工呼吸,翻看毓殊的瞳孔,状况似乎不太乐观。 手术环境简陋,连个氧气瓶氧气面罩都没有。雪代没有别的吩咐,朱文姝不敢停下来。每组人工呼吸的间隙,她都会试着呼唤毓殊。 “毓殊!毓殊!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 昏迷中的毓殊有了反应,她竭尽全力睁开一点眼睛,含糊地呼唤一声“额娘”,又昏死过去。 “徐医生!毓殊有反应了!”朱文姝的声音中有那么点欣喜。 雪代没有那么乐观,她取出打伤肺部的子弹后,看见一股一股暗红色血液涌出——肺静脉破了。没有精密的仪器,雪代只能靠头上那副十倍放大镜和一双手去缝合血管。 这是今天最艰难的一场手术。倘若这里是药物与器械齐全的大医院,雪代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处,可惜,这里是条件最简陋的战场。即便是雪代这样医术高超的存在,也不敢打包票能救活毓殊。 比起现在,更难熬的是术后。不知道毓殊能不能挺过去。 姑且算是给肺部止了血,免去毓殊窒息而亡的风险。考虑到毓殊呼吸不畅通,以及后背上的枪枪与腹部的烧伤两处创面有大面积感染的风险,雪代让朱文姝歇着去单独照顾毓殊。 至于自己……雪代看着其他医务兵搬进来的伤者,还有七个重伤患。 还不能歇,雪代招呼医务兵,将下一个伤者抬上手术台。 早上八点二十三分,敌人撤退了,临走前不忘放一把火。 铺满山野的尸体燃烧,营地内在充斥着皮肉焦糊的味道。幸存的战士们争先恐后地在火场抢救战友的尸体。 刘振叼着半根烟,不舍得抽,也没点燃,似乎死了心般:“老魏,报个总数吧。” 魏嵩道:“原来总计2245人,不能战斗的重伤18人,可以立即投入战斗的93人,不包括那个岛国医生……妈的,一个团的人,被打到站着的只剩将将一个连。”他坐在门槛上,神情悲痛。 “撤退吧,不能让剩下的人继续送命了。”刘振叹息,打到剩余人数不足百分之五,这算是被敌人歼灭了。 问题是往哪撤呢?关内?太远了。苏国?国境线是那么好过的吗?刘振愁苦起来。如果他不当机立断,说不定鬼子短期内会再次进攻双鹅山。 只是,刘振有些疑惑,鬼子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拿下余下的一百一十一人,而是撤退了呢? 这其中有怎样的猫腻,便不得而知了。 “分两队人,一队朝关内,另一队带着重伤人员去苏国。”刘振用手指在雪地上写画,“进关内的是我们的主力。” 魏嵩道:“团座的意思是要放弃重伤的兄弟姐妹么?” “不是放弃,入关路途遥远,我们无法判断重伤者能不能坚持到入关。而且关内也在打仗,条件未必比现在好。如果他们的伤情恶化,谁来负责?进入苏国的目标不宜过大,否则引人耳目,我的安排仅此而已。” “但是,那些重伤的人也可以成为诱饵吧?比起路途遥远去往关内的队伍,敌人会更优先抓捕跨越国境的人。” “两边成为诱饵的几率是一样的……说不定鬼子两边同时动手,一个都不想放走。”刘振喉头滚动。 “我想护送受伤的兄弟姐妹。”魏嵩说。 刘振瞥了一眼老部下,他挺舍不得左右臂膀离开他,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他从兜里摸出火柴,把那半根烟点燃,抽了一口递给魏嵩。 魏嵩接过烟,瞧了瞧,下定决心似的抽了一口,呛得厉害。刘振见状,把烟拿回来,笑道:“不会抽还接。” 魏嵩被烟熏的脸笑出皱纹,露出一口白牙。 “兄弟姐妹。”刘振砸吧砸吧这个词,“你对毓殊挺好的。” “你不也是?你看她跟看亲闺女似的。”魏嵩地头抠靴子底上的泥,泥巴血糊糊的,一股铁锈味。 “她也就比我闺女大一两岁。”刘振笑笑,“你把我这闺女带走了,我进关看我亲闺女去喽。” 魏嵩抠完鞋底,也不手嫌脏,又去抓头发,乌漆嘛黑的头发上沾了灰,跟全白了似的。他这一扑落,空气中下雪了似的。 要是能再下一场雪就好了,把路上的血迹盖一盖。 “你到关内,还继续打仗么?” “嗯,估计到时候会让南方政府军收编吧。我这旧政府军官,多少和南方政府有点关系。” “进关和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好么?” 刘振抽完最后一口烟,烟头扔地上踩了又踩:“我闺女……” 魏嵩默默听着,等待下文。 “在进关的路上被鬼子炸死了,所以关内是她的坟。” 魏嵩说不出话。 “保护好受伤的孩子们,都有爹娘家人等着他们呢。”刘振拍拍魏嵩的肩膀,起身离开。 “是。” 望着团长落寞的背影,魏嵩倍感心酸。
37、第37章 六子看着半面山坡的墓碑,止不住的流泪。 生子死了,大鸿哥死了,大家伙都死了。 牛大鸿被人找到时,尸身已经完全冻僵,并且保持着绞杀敌方狙击手的姿势。两具尸体难以分开,大家不得不将敌人一起抬回来。 牛大鸿的肚子上插着刺刀,肠子流了一地,满地白雪变得殷红,死因不言而喻。 至于敌人,死于颈椎断裂。 刘振将剩余的马匹全部留给魏嵩,毕竟重伤者行动不便,只能用板车运送。魏嵩计划将伤者分两批、走不同的路线,以免被敌人一举歼灭。 护送伤者的多为年轻人,六子也在其中。他纠结着,觉得话再不说就晚了。 “营长、团长,我有事和你们商量。”就在刘振魏嵩对仅存的士兵进行安排时,六子开口。他熟悉班长、排长和毓姐,再往上的魏嵩营长、前营长王进忠和团长,是没说过几次话的。 “什么事?六子?”好歹当初毓殊和魏嵩提起过六子,他还是认识眼前这个小伙子的。 “我、我不想去苏国。” “那你想去关内?”刘振问道。 “关、关内,我、我也……”六子咬牙,下定决心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不想打仗了,我想回家!” 众人唏嘘,刘振与魏嵩面面相觑。 二营长是个暴脾气:“说什么呢!男儿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是荣誉!你怎么的?贪生怕死?” “唉!别这么说。”刘振制止二营长,他环顾四周,瞧见不少人议论这件事,于是清了清嗓子:“有谁想回家?” 众人声势小了不少,最终只剩下几人窃窃私语。 “想回家,就赶紧脱了军服。等我们商量好进关路线、去苏国的路线,那时候你们想回也不许走了。” 刘振想着,都这时候了,士兵们想走便走罢。人尽早离开,撤退路线也好保密。 稀稀落落,十来个人脱下军服,回营房收拾好东西,立即下山。晚上,刘振也带着队伍离开双鹅山。 魏嵩带着重伤伤员,行动自然要慢一些。能禁得住颠簸的,穿过大山入苏国。只能走平路的,趁着冰厚,从江面穿过去。 边境自然是有许多鬼子把守的,加上国境线上还有苏军,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放人过去。魏嵩满面愁容,现在正是自身难保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一直留在军队的志村医生,也就顾不上自己了。 “哎!医生!医生!” 魏嵩一进院子,看见雪代在那煮手术器械呢。 “医生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忙活?你赶快走吧!你一个岛国人,去哪都比我们方便,自己走安全。” 雪代听见魏嵩的话,觉得这世道真是可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连想去哪都不成,反而她一个异邦人来去自如了。 “我不走,毓殊的伤不太好,文姝姑娘一个人怕是照顾不成的。”雪代说。 “嗨呀,医生你心眼好过头了。要是岛国人都像你这样善良,我们也不用这样煎熬了。” 雪代一脸歉意,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这时候安慰的话语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魏嵩道:“医生,你不要难过,你没有错的。我来就是告诉你,我们要带着伤员去苏国了,你要走,就早点走。这是你这个月的薪水和盘缠,团长还单独留给你一辆马车。我们人手不够,没法送你了。” “你们要去苏国?”雪代问。 “大家都不甘心,总想着杀回来夺回属于自己的土地。苏国很强大,说不定那些老毛子愿意帮助我们。” “苏国人在边境排查很严,他们是要提防着岛国人和奸细的。你们伤者又多,翻山越岭过去也很难。”雪代道,“如果你们下定决心去那边,我可以帮你联系起义军的人。那些人和苏国人有联系,能说得上话,护送伤员也更方便。” 魏嵩震惊:“你还认识起义军的人?” “嗯……那些人很好的,帮过我。”雪代说。 她不敢说自己还帮过起义军。她身边的人屈指可数,她若说自己与起义军关系匪浅,那么她身边的人难免会被怀疑与起义军有瓜葛。 如果再多一些人护送伤员、有苏国人在边境接应,那是顶好的。魏嵩对这位好心的异国医生万分感激,一时间语无伦次。唯独雪代,觉得这并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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