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一直这样抽到死倒也不错。”一个伤员餍足地吐出一口烟雾。 “闭上你的鸟嘴,我可不想死在这里。”另一人骂道,“我的服役期已经满了,等战况缓和,我就能坐火车回去。” 阿波罗没有理会他们的嬉笑怒骂,默不作声地挨个查看他们的伤势。 忽然,他神色一变。 路渝正在不远处烧水,他挑了些成色尚好的土豆,打算就着午餐肉弄一锅土豆炖肉汤。刚用军刀给土豆削完皮,一连串枪声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耳膜。 等他回过神来,发疯一样地冲过去,稻草堆上已经不剩下一个活口。 阿波罗独自站在伤员中,如一尊冰冷锋利的铁塑。他手中,黑漆漆的枪口犹冒白烟。 “你干什么!”路渝赤红着眼,气得浑身发抖,拼了命地把他从伤员身侧推开,好像这样就能让那些伤员活过来似的。 阿波罗却没有理会他,肃声对周围吓愣了的士兵下令:“所有人,将尸体就地焚烧,立刻回医院做疫病筛查。” 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泼下来,路渝的怒气瞬间化为彻骨的寒凉。 “他...他们...”他怔怔地看着那一具具新鲜的尸体,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斑疹伤寒。”阿波罗说。 这是一种战争的寄生物,在寒冷地区多发,且多由老鼠、跳蚤或虱子身上携带的病菌引起,传染性极强。十天潜伏期过去后,患者的内脏会迅速充血,血管壁坏死破裂。在医疗物资紧缺的战场上,一旦感染就等同于死亡。 距离路渝最近的士兵是个和他一样的十七岁少年,他手中的烟刚点燃,甚至没来得及抽上一口,脑袋就已经爆开了花,灰白的脑浆从他脸上黏糊糊地流下来。他死去时嘴角还带着慰然的笑容,似乎终于看见了希望。 他年轻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幻想出来的希望中了。 路渝神情恍惚地走上前,想要掀开他的衣服看看。 阿波罗抓住他的胳膊:“不用看了,都感染了。” 他拾起一根枯枝,挑开那个少年的上衣。 只见他白净的胸口密布着暗红色瘀点,有的呈凸起的丘疹状,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下破体而出一般,而那原本是他浑身上下唯一一块没被炮弹侵袭的好肉了。 路渝如同一块僵硬的木头,伫立在原地,目光呆滞地看着其他人将稻草堆点燃。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处于这堆大火之外。 头顶上空阴魂不散的嗡鸣、伤员们在火中融化变形的外套、铁锅里咕嘟嘟沸腾的冒着香气的土豆汤,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搬运柴草的士兵说:“早知道不给他们发这些香烟了。” “我们才刚到,应该还没被感染吧?” “谁知道呢。” 没过多久,又一辆卡车开了过来。所有近距离接触过伤员的士兵被安排上了这辆车,回到野战医院做检查。 路渝坐在临时搭建的单人隔离棚内,十几个小时,连手指都没动过一下,像是窗外灰秃秃的山丘上枯死的灌木。 塑料布帘唰啦一声被掀开,一个戏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恭喜,检验结果出来了,你没被感染。” 路渝没有理会。 克莱德也不恼,语气愉悦地继续道:“不过,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留在村里的人中有两个感染者,检验结果一出就被处死了哦。” 路渝还是一动不动,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低垂的睫毛在簌簌颤动,如风中飘零的鸦羽。 克莱德俯下身,凑近他耳边,仿佛说什么悄悄话般轻声道:“你知道的吧?他们原本不用死的,如果你不去偷那箱氰化钠针剂的话。” 路渝看上去依旧如一汪平静的湖,但他知道他体内已经风暴肆虐。 他成了一个疯狂翻涌着的漩涡,漩涡即将冲破他的皮肉,吞噬克莱德、吞噬整个塑料隔离棚、吞噬他自己。 “你说,那两个人挨枪子儿的时候会不会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漩涡止息了。 克雷脚步悠闲地踱了出去。 但他温润的声音却没有随他一同离开,如雾气形成的迷障般盘桓在路渝耳边。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路渝终于崩溃地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把自己蜷成一团,脑袋埋在膝盖里呜咽出声。 前几天,他的确在几个伤员身上发现了一些细小的疹子,但那些小红点和他们身上大面积溃烂流脓的伤口比起来实在太过微不足道,他以为那不过是因为睡稻草堆引起的过敏。 如果自己当时能早些警觉,上报给野战医院,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去? 不,这里根本没有治疫病的药物,他们还是会死,只是早几天死罢了。 注射氰化钠后窒息地死亡。 在药物匮乏下浑身溃烂地死亡。 被老鼠传染疫病后脾脏破裂口吐污血地死亡。 如果一定要选一种,是否一开始就在几分钟内中毒而死对他们来说是更好的结果? 他的自作聪明让他们白白承受了十几天的折磨,最后却仍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可那两个留下来的、无辜的、完好无损的士兵,他们原本的的确确是不用死的。 路渝哭得手脚僵硬,浑身冰凉。塑料棚隔绝了寒冷的风,但他还是如置身冰窖般被冻得发麻。战争这场风暴把他的仇恨、他的骄傲与自尊全部摧毁了。 忽然,一双臂膀将他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这个怀抱本是微凉的,但与他冷透了的身躯相比,倒显得温暖极了。 阿波罗在他头顶上方说:“不要哭。” 他的声音冷淡僵硬,像是在下一个命令。 可一边说,宽大的手掌又一边在路渝背上轻抚着。 那是一个有些别扭的、笨拙的安抚姿势。 他曾经见过那些从索多玛的叛逃出去的人类这么做,他记得一个哭泣不止的小女孩就这样神奇地被母亲安抚好了。 可是路渝在他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阿波罗觉得路渝像一只小小的刺猬,终于收起了坚硬的刺,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肚皮,任由他抱着。 他不知道,那是因为路渝浑身都哭僵了,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他手足无措,只能有样学样地把记忆中那位母亲的话复述出来:“你要吃糖吗?” 这句话在此刻听起来怪异无比,可路渝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他双目红肿地望着前方,里面空荡荡的,像熄灭掉的灯。 “我杀了他们...”他喃喃地重复,“是我杀了他们...” “不是,不是你。”阿波罗说。 路渝好像根本看不见他,只顾自言自语:“是我杀了他们...” 阿波罗把他的脸扶正,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不是你,路渝。是战争,是战争杀了他们。”
第二十一章 消耗品 塑料隔离棚被穿过山丘的风吹得哗啦作响,但这几天因为暂时休战,头顶上没了轰炸机如雷般的嗡鸣,此刻倒显得格外安静。 只有阿波罗一双沉静的眼睛,像沉默而包容的山丘一般凝望着他,一遍遍地告诉他,不是你的错。 路渝呆呆地和他对视,好像理解他的话是件很费力的事情。 他很迟疑地问:“...是战争?” “是战争。”阿波罗坚定地回答。 路渝歪了歪头,忽然像是个天真执着的小孩:“战争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他望着阿波罗的眼睛,迫切地想要从那里寻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可是阿波罗说:“我不知道。” 他的思维程序决定了他不会说谎,哪怕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你为什么不知道?”路渝像是被刺激到一样,突然激动起来,“这一切不都是你们挑起的吗?不是你们一直在屠杀人类吗?” 阿波罗愕然地看着他,根本不明白他毫无预兆的情绪变化。 他低下头道:“对不起。” “滚。”路渝咬牙切齿地说。 他恶狠狠地把阿波罗推开,噙着泪水的赤红双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我恨你,我恨你们。” 阿波罗被掀得直直撞上后面的铁质床脚,但他没哼一声,目光仍徘徊在路渝身上。 静默许久,他又开口:“克莱德说,那天你动了我的枪。” 路渝一震。他早该想到克莱德不可能有那么好心。 “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氰化钠很危险。” 依然没有回应,他像是对着一团空气在说话。 “路渝,答应我,远离克莱德,好吗?” “为什么?”路渝终于肯看他一眼,可吐出来的话却字字如刀,“你又比他好到哪里去吗?” 阿波罗神色黯淡:“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受伤。” “是吗?” “是。” 路渝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看着阿波罗,平静地说:“可是你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塑料棚内昏暗的光线下,阿波罗的脸瞬间一片惨白。 ... ... 军官营帐。 克莱德把满是泥灰的头盔往桌上一砸,叉着腰啐道:“蛾摩拉的这群野猪,从哪儿搞出的子母堡这么变态的东西。” 阿波罗沉思一会儿,道:“这种堡垒虽然看上去比一般碉堡更难攻打,但想要突破也并非不可,至少在今天的战斗中我们已经摸清了敌方的火力点。” “你有办法了?” “子母堡由一个母堡和众多子堡组成,看上去防线完备,几乎没有死角,但存在一个致命的缺点。” “什么缺点?” “兵力分散,难以集中重火力反击,在防守上处于被动。” 克莱德摸着下颌:“你的意思是,集中我军火力撕开一个缺口?” 阿波罗点头:“不错。我军可由机器军从东面,也就是从正面佯攻,吸引敌人绝大部分火力,人类军则兵分两路,在暗中从西南、西北两面迅速破坏堡垒外围的防御工事。突破后,避开与子堡正面交战,直取母堡,夺下指挥系统,然后配合机器军,对剩下的子堡进行逐个击破。” “你如何确定,敌人一定会上当?” “不能完全确定,但根据天气预报,两日后,东风会把东面战场的烟雾带向中心的母堡,遮挡其视野,扰乱母堡对子堡的指挥和外围的侦察。” 阿波罗指向沙盘上的模拟地形图:“并且,堡垒西面的山丘会阻挡烟雾消散,使其在一段时间内沉滞在堡垒西面,掩护人类军的突破与合围,而母堡猛烈的火力则使其暴露在我军视野下。加上温度下降,堡垒北面的河谷很可能起雾。而风力不强,则不至于使烟雾太快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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