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群想要找到自己孩子的女人形成的庞大组织。她们中有医生,有育民部的教师,甚至有生产部档案馆的人。虽然都是些边缘职位,无法接触到核心机密,但每个成员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还是形成了巨大的信息网。” 路渝道:“可她从来没见过你,怎么认出你的?” 杰森笑了笑。他一双蓝眼睛弯弯的,笑起来像是春风吹过湖面,荡起阵阵柔软的涟漪。 “我不知道,我和她长得甚至不算相像。在相认之前,我和她之间的唯一连接,仅仅是一半的我作为一个细胞短暂地存在于她的身体里,但她还是一眼就把我认了出来。” 路渝想了想:“或许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没法解释的。” “鉴定结果出来后,当她激动地将我拥入怀中、抱着我哭泣时,我感觉到一种藏在血脉里的东西被唤醒了,我想这就是联合会费尽心思想要切断的、令他们恐惧的东西。” 是爱,路渝想。 人类的爱让他们拥有不可估量的巨大力量,爱将每个孤立的个体连接起来,足以对机器人的统治造成威胁。 “后来呢?你们逃走了?” “她知道我要回前线后,执意要带我离开。她买通了城门的守卫,我们逃到一座深山中,但只过了两个月就被抓了回来。他们审问我时我才知道,母亲是怎么买通守卫的,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方式。他们审问完她,将她和那两个守卫一起处死了。” 他平静地诉说着一切,路渝也只是静静地听,没有说话。在残酷的事实面前,无论怎样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难想象那些守卫为什么会为了片刻的欢乐,而甘愿冒杀头的风险放他们出去。社会对一件事物越是禁忌,它对人们的吸引力就越强,尤其当这件事物是人类的本能时,比如爱、比如性。 很长一段时间,二人皆无言,只有夹着硝烟的风从他们身侧呼啸而过。 “可他们为什么放过了你?” “大概因为她是主谋,或者他们还需要我去打仗。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她是用什么方法保住了背后那个庞大的组织。” 路渝沉思一会儿,觉得只有一种解释——她体内有可以骗过扫描仪的干扰器,她是无名会的人,而她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告诉杰森。 “谁在那儿?”杰森忽然喊道。 路渝抬头,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从不远处被烧毁的房屋旁一闪而过。 他立刻跳起来追了过去。 “谁?出来!” 黑影转头就跑。 慌乱中,一个反光的什么小物件从他身上掉落下来。他犹豫着想回头去捡,但眼见路渝逼近,还是丢下它跑了。 他动作不算快,但似乎十分熟悉地形,转眼就消失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 路渝停下脚步。 他认出了那个影子。一瘸一拐,腰上挂着一串摇摇晃晃的东西,是傍晚的那个流浪汉。 那个小物件在泥灰里闪闪发亮。路渝将它拾起,抹掉上面的尘土,发现是一枚金色的圆形勋章,中心工艺精湛地雕刻着太阳和月亮,边缘一圈刻着索多玛民主共和国几个字。 ——日曜勋章。 这是索多玛个人能够取得的最高荣誉勋章,每一枚皆为定制,上面刻有被授予者的名字。 借着朦胧的月光,路渝看清了勋章下方的名字——路峰。 脑袋像是被一柄铁锤猛砸一记,嗡嗡作响。他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那还不足巴掌大的金属块。 难道父亲还... 不...不可能是父亲。 那个流浪汉满脸髭须,面上沟壑纵横,其中填满污黑的尘垢,身形伛偻得如同八十老妇,哪里看得出半分军人的英姿? “看清楚是谁了吗?”杰森终于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他体能很差,被路渝远远甩在后面,到现在脸色还有些供血不足的苍白。 路渝不动声色地那枚勋章藏进袖子里:“没,没有,太黑了。” “不会是敌方的侦察兵吧?” “不是,看身形像个女人。” “是吗?” “嗯。” 想到杰森毫无保留地告诉他自己的秘密,自己却对他撒谎,路渝不禁脸颊发烫。幸好夜色昏暗,杰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我们回去吧。” 接下来好几天,路渝都心神不宁。 军官和大部分士兵在把伤员搬来后就离开了,留下的守卫非常松懈,他好几次偷溜出去,找村镇上留下的零散村民打听消息。但生逢乱世,人们连自己都顾不上,有谁会去注意一个不起眼的流浪汉? 那个奇怪的流浪汉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更令他焦急的是,医疗物资已经消耗殆尽。 瓶壁上每一粒磺胺粉都被刮干净,伤员身上的纱布洗了又洗,还没晒干就又裹上去,一遍遍被脓水沤得发臭。至于比黄金还稀有的盘尼西林,则根本没被分配给重伤员。 北地夜晚寒凉,每个黎明的到来都伴随着新的死亡,他们在太阳初升时把一具具僵冷的尸体从稻草堆里抬出来,永远埋在这片疮痍的土地里。 要是死者的外套还算完好,他们会把它从尸体上扒下来,在河水里浣过,晾干后给剩下的伤兵充当被褥或者枕头。而死者荷包里余下的香烟则早在黎明前就被旁边的伤员瓜分了。 虽然没有人说出口,但实际上每个人都很乐意见到战友死去,这意味着他们能够分到更多的香烟和巧克力,尽管他们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在黎明前死去的人。 那个掷弹兵一开始还能随手抓起小石子冲路渝一通乱砸,这两天却连手也没力气抬了。 他像一只烤架上不断漏气的河豚,疼痛、饥寒和高烧将他烤得瘪瘪的,你能看到生命正飞速从他身体里抽离。 路渝把他扶起来靠在墙壁上,端着碗喂他土豆汤——那实在不能称得上是汤,只是一碗连盐也没有的开水,上面稀稀拉拉地飘着几块发黑的土豆罢了。这已经是他们这几天吃到的最好的东西,土豆还是几个士兵从村民手里“借”的,军队分发的食物早就吃完了。 汤喂到嘴边,大汉却不像往常一样张嘴。 “这两天只有土豆汤,但是过几天午餐肉罐头就会送来。”路渝说。这几天,他已经把这句话重复了无数次。 大汉一把抓住路渝的手腕,哀求道:“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他深凹的眼睛仰望着路渝,虔诚又绝望,仿佛路渝是他的救主。 路渝胸中一阵被翻搅的剧痛,但还是说:“再坚持几天,很快,很快物资就会送来,到时候你可以一天打三针吗啡,四针也行。”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就算物资送来了,也只会被用在野战医院的轻伤员身上,他们早已被抛弃了。 “我知道你们有那个氢..什么酸,你给我打一针,或者给我一把枪。” 路渝脸色严肃下来:“没有这种东西。”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连这个也没有了!为什么要让我受这种折磨!”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甚至打翻了碗,“我想回家,什么时候能回家?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 路渝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笨嘴拙舌,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欺骗:“很快,很快就可以。” 忽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这几天所有人做梦都想听到的声音。 隆隆、隆隆、隆隆。 军绿色的卡车由远及近驶至跟前,车门推开,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从车上跃下,步伐矫健而坚定地朝他走过来。
第二十章 瘟疫 路渝和其他几个士兵站成一排,朝阿波罗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阿波罗挥手让其他人解散,却在路渝面前停下。他皱了皱眉,忽然伸手向路渝的脖颈探去。 下意识地,路渝向后退开一步,躲过了他的触碰。 那只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收了回去。 “怎么受伤了?”阿波罗目光有些冷。 路渝低头扫了眼自己身上,奇怪地道:“没有啊。” “你脖子上有淤青。” 路渝想起来了,那是前些天被那个掷弹兵掐出来的。但过了这么久,痕迹已经消得不明显了。 事实上,比起他脖子上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淤青,阿波罗脸上新添的伤口更为醒目,他的面庞冷如刀锋,那道伤口更为他披上一层铁血气质。 这片后方休整区其实已经远离主战场,但轰炸机的嗡鸣每日还是如幽魂般在上空飘荡。也不知道这几天,阿波罗又带领军队和敌方交了几次火。 “我自己挠的,不碍事。”路渝说。 “这不是抓伤。”阿波罗盯着他的眼睛道。 路渝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钻牛角尖,他好像从来读不懂这个机器人的思维方式。 “随你怎么想。”没好气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他就小跑着去帮忙搬物资了。 巧克力、香烟、午餐肉罐头...路渝一箱箱清点着,一颗心越来越沉。 没有药品,连医用纱布也没有。 路渝仍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跑到阿波罗跟前问:“医疗物资呢?是还在后面吗?” 阿波罗摇摇头:“物资不够。” 路渝的心彻底沉入冰寒的谷底。 他说的是“不够”,而不是“没有”。这意味着物资全给轻伤员了。 路渝不知道,实际上,就连这一车食物也是阿波罗不顾克莱德的阻拦,执意要送来的。 得知他要给重伤员送物资时,克莱德说:“你明知道他们必死无疑,这些东西送过去也全是浪费。” “或许有人能活下来。” “阿波罗长官,这不是你的作风啊。那个人类让你鬼迷心窍了?”克莱德阴阳怪气地哂笑道。 阿波罗顿了片刻,反问道:“我们只是缺少医药,食物并不缺乏,我走的那几天,你为什么不给他们?” 克莱德目光阴冷:“这是战场,我可不会在死人身上浪费物资,何况是一群卑贱的人类。” 阿波罗没再回答。他不明白克莱德对人类的恨意从何而来,正如他不明白人类的爱从何而来。 “后面还会有补给吗?”路渝问。 “短时间内不会有了。”阿波罗说。 路渝被一阵巨大的失望淹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这个机器人连谎也不会撒,不会哪怕是短暂地欺骗他一下,就像他欺骗那些伤兵,告诉他们物资很快就能到一样。 他没再问下去,默默地去给伤员们分发刚到的和平牌香烟。 比起巧克力,所有人都更渴望香烟。似乎有了尼古丁带来的短暂虚幻的愉悦,衣服里抓不完的跳蚤、溃烂流脓的伤口、头上轰炸机的嗡鸣通通都能抛之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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