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你不是一直都这样怀疑我吗?” 阿波罗没有回答,但路渝看到他眼里玻璃珠般的光芒顷刻间黯了下去,那双美丽的眼瞳里仿佛被大火烧过,只剩下了一摊灰烬。如果不知道这是个机器人,路渝会以为他似乎很受伤呢。 病房中一时无言,只有微辛的消毒水味在空气中弥漫,刺得鼻腔微微发麻。 “我为过去的事情向你道歉。”阿波罗忽然开口,“我没有想过要伤害岚翎村的人,但他们因我而死。” 路渝猛地背过身去,手指紧紧抠着医用推车的扶手。他怕再多一秒,只要一秒,他的一身伪装就会像白垩般,轻易被碾成碎片。 “克莱德说,你因为这件事一直恨我。”阿波罗没有起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不知道恨是什么,但你似乎一直惧怕我的靠近。” 路渝看不到,在他身后,阿波罗直视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神情郑重得仿佛在说一个誓言:“如果是这样,我向你保证,你今后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够了。”路渝回过身来,眸中已没有半点儿情绪崩溃的痕迹,“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这个冷血的机器人或许连怜悯是什么都不知道,何必白费力气和他说这些? 总有一天,他会将这些毁掉他生活的钢铁怪物,一个个亲手送进地狱。 阿波罗默然地望着他。 路渝不知道他到底听懂没有,但他都不在乎。 最终,他只是说:“路渝,不要再试图与联合会对抗,不会有好结果。” ... ... 阿波罗走到楼梯口,正碰见护士长骂骂咧咧地走上来,身边跟着一个小护士。 “氰化钠不是还剩很多吗?怎么会一支都没有了。” “克莱德长官说他把所有的氰化钠针剂都拿走了,不知道有什么急用。”一旁的小护士战战兢兢地回答。 “这群大老粗就会给我添麻烦,没看见那么多重伤员?”护士长没好气地抱怨道,“走廊都快挤不下了,补给物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来,干脆让他们一枪崩了自己得了。” “啊,阿波罗长官。”小护士正闭上嘴巴不敢接话,一抬头就见到一张英俊如刀削的脸。 阿波罗点点头。 “阿波罗长官,医院容纳不了这么多伤员,血浆和药品都不够,您看能不能把重伤员送到附近的村镇上去?”护士长说。 西克里由于常年战乱,富人和政客早就跑光了,周边的村镇上只剩下一些贫苦村民,连食物都缺乏,更别说药品。这已经摆明是不打算救了。 “现在的物资还够用多久?” “如果只救轻伤员,能撑一周多。算上重伤员的话,最多三天。” 阿波罗沉吟道:“好,我知道了。先救轻伤员,剩下的我来安排。” ... ... 夕阳下,稻草堆在坍塌的灰黑色土墙旁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下面埋着腐烂发臭的果核、空罐头、老鼠尸体,上面躺着横七竖八不成人样的重伤员。 一辆辆卡车不断将满载的伤员运送过来,他们中已没有一个人能够自己行动,只能被救护兵像抬水泥一样抬到干草堆上。 跳蚤钻进衣服里,老鼠踩着脸上蹿过去,但他们都感觉不到了。 他们大多十七八岁,刚从育民部毕业,头一次真正接触到那些花苞般的钢铁建筑以外的世界。他们原以为这意味着自由,但随之而来的是炮弹、饥寒、疼痛。也有服完兵役退伍了,在几年后又为了赚取高额贡献值重新参军的穷人。因为作战经验丰富,重伤员中他们的数量远远少于那群毕业生。 但此刻,这两类人已没有区别,他们对世界的感受都无一例外地只剩下了疼痛、疼痛、疼痛。 “吗啡!给我吗啡!”一个大汉嚷道。他甚至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会被抬出野战医院,送到这里来,一路上只叫嚷着要吗啡。 他曾是队伍里最优秀的掷弹兵,能够精准地把手榴弹扔进敌人的壕沟,但现在浑身上下唯有一只左手还能行动。他不知从哪儿抓起一个破破烂烂的空罐头,朝路渝头上砸去。 罐头锋利的铁皮壳子几乎擦着路渝额角飞过去。 他走到那个伤兵跟前,拭掉他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汗水:“你今天已经打了三针吗啡了,再打会上瘾,以后就不管用了。” “瞧瞧这个天真的小崽子,他觉得我们还有以后呢!”一个下半身瘫痪的老兵谑笑道。 “你他妈的给我!!!给我!!!”大汉突然目露凶光,死死掐住路渝的脖子。他的手掌宽大有力,手臂上青筋虬结,犹如铁铸,单凭一只左手就将路渝卡得喘不过气,满脸涨红。 路渝拼命去掰他的手指,但根本无济于事。 旁边躺着的伤员只是看戏般的语气:“嘿!轻点儿!他那小细脖子可经不起你这么捏!” 就在他两眼开始发黑时,一个人忽然抡起头盔狠狠砸向那个伤兵的脑袋。 一下、两下...一直砸到第五下他才松开手,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你没事吧?”杰森关切地问。除路渝外,他是唯一愿意留下来照顾这群重伤员的救护兵。 路渝一通狂咳,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喉咙口冲,差点没把肺都咳出来。 杰森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直到他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但脖子上殷红的指痕仍然清晰。 “谢谢。” 杰森摇摇头:“在这里不必说这些。” 把所有伤员都抬下车后,他们开始粗略清理稻草堆下的一些陈年垃圾。 巧克力的锡箔包装纸、午餐肉的铁皮罐头、军队特供的“和平牌”香烟的烟屁股。 显然,在他们之前,这片干瘪的稻草堆已经接纳过不知多少具迷惘的、破碎的身体。 但最多的还是老鼠。 一掀开稻草,它们就从各个犄角旮旯里蹿出来,似乎把这群无法动弹的伤员当成了从天而降的食物,兴高采烈地围着他们打转。最可恶的是,它们动作灵活敏捷,十分难抓。 忽然,路渝瞥见稻草缝隙里露出的白色一角,上面似乎写着什么东西。 他拨开枯草将它拾起,发现是一张拆开碾平的烟盒纸。上面的字迹被水浸得歪歪扭扭,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一首诗: “熄灭掉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猛关上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足,我仍能走向你。 没有嘴巴,我仍能呼唤你。 折断我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就像用手。 停住我的心,我的脑就跳动。 你再把火焰掷进我脑里, 我就在我血液上携载你。” 虽然不知道这是谁的诗,但路渝一眼就看出它是属于古代的,属于人类还存有炽烈的情感、人与人紧密相连的年代。这个年代已经没有这样的诗歌了。 是谁在这片荒凉的战场上,写下这首古老的违禁诗? 说不定是无名会的人,路渝想。那个名字叫做“没有名字”的地下组织,他在心中一直称它为无名会,只有他们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做这种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 一首被写在破烂的烟盒上的爱情诗,在战争中并不能改变什么,不能减轻伤员的疼痛,更不能增加取胜的概率,但在一个人将尖刀刺入另一个人胸膛的行为被视作正义与英勇的时代,这是人性得以留存的证据。 路渝刚小心翼翼地将其折进兜里,就听一声枪响在耳边炸开。 他条件反射地趴下,却许久没听到第二声。 原来是一个帮忙清理的后勤部士兵终于忍无可忍,开枪打死了一只若无其事嗅他靴子的老鼠,虚惊一场。 路渝继续做自己的事,没多久又听那边似乎吵嚷起来。 一个灰不溜秋的流浪汉正对守卫的士兵比划着什么,而他们面色不善地拿枪管戳他的肩膀,像在驱赶一条闻着味儿来的野狗。 一名少尉走过去问:“怎么回事?” “那个可以给我吗?”流浪汉指了指那只死老鼠。 它和他一样瘦骨嶙峋。 见少尉面色不善,他有些畏畏缩缩地补充道:“如果你们不要的话。” 路渝看见他腰上挂了好几只老鼠,他把它们的尾巴拴在一个绳子上面,连成一串。 “你拿它做什么?” “这个烤熟了,可以吃。”他舔舔满是裂口的嘴唇,仿佛是在说烤红薯一类的东西。 “吃老鼠肉很容易生病。”路渝走过去,将一袋压缩饼干塞到他手里。 流浪汉惊愕地望着他。 他像是突然被石化般定格在原地,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粘在路渝脸上。 仿佛令他惊愕的不是路渝给他饼干的行为,而是他这张脸本身。
第十九章 杰森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路渝问。 “没...没有...”流浪汉像是猛然回魂,“谢谢您。” 他慌慌张张地瞥了眼旁边的少尉,目光闪躲又似不舍地瞄路渝几眼,逃似的一瘸一拐跑开了。 “军队可不会给你额外的配给额。”少尉冷冷道。 “我知道。”路渝说。 “那你今晚就饿着吧。”少尉头也不回地走开。 夜幕沉沉,整片村镇黑黢黢的,看不到一点儿光亮。这里随时都可能遭到空袭,在黑暗中生火或点灯无异于自杀,人们早已习惯了没有光的生活。 四下一片静谧,在黑夜短暂的庇护下,受伤的山丘和受伤的人相拥而眠。 路渝坐在一块破木板上,抱着膝盖,望着远处漆黑的山丘发呆。 这样阒寂无光的夜晚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电灯和武器都还没被发明出来的远古时期,没有子弹,没有炮火,只有无边的沉默的风环绕着他,像母亲的怀抱。 一只手忽然递来一块饼干。 抬头,杰森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谢谢,我吃过了。” “我看见你把饼干给了那个流浪汉。” 被当场戳穿,路渝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其实我中午吃得很...” “拿着吧。”杰森不容拒绝地把饼干塞给他。 路渝只好接下。 杰森在他身旁坐下:“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路渝讶然抬头。 “这里的人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你是从外面被抓回来的,是吗?” “...嗯。” “说起来,我勉强也算半个被抓回来的人。” “你也是在外面出生的吗?”路渝问。 “不是,我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是从生产部的人造子宫里出生的。” “那你怎么会...” “我毕业后服兵役的第二年,因为受伤回到后方休假。一次外出时,我在街上碰到一个女人,她看到我时像疯了一样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说她是我母亲。我不敢相信地要挣脱她,但她央求我和她去一个地方,偷偷做法律明令禁止的亲子鉴定,而结果表明我的确是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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