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谢梧从来不信神明,他只信自己。 所以他并未被柳清风的话所迷惑。 哪怕柳清风极有可能是他曾经怀揣了百年之久的信仰,哪怕柳清风有任何苦衷,哪怕他曾无数次憎恶仙门百家的伪善凉薄。 “你说的不对。” 谢梧摇头,双眸因与赤霄剑共鸣而泛起红光,单手拟诀设下剑阵,“是人就有欲望,凡间有律法,修真界有天道法则,这都是用来束缚欲望的东西,但是你刻意用浮世镜打破这种束缚,哄骗世人不需要付出代价便可长生,引诱他们沉迷欲望,到头来却又要指责他们贪得无厌,他们或许错在贪婪虚伪,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你,是你放大了人性的恶。” 多少暗藏私欲的勾当,都不过是假借正义的名义。 白色本是世间最纯洁的颜色,此刻却尤为碍眼,谢梧果断卸下左手腕骨上的白玉镯,随手一丢,尚未落地,便被他与柳清风之间交缠的无形剑气卷成了齑粉。 他与柳清风联结的白线亦消失不见。 但谢梧并未觉得轻松,他可以随意斩断联结,是因为他从未将直播间的寿命点用在自己身上。 可寿命点最高的秋月白呢?白溪呢?重伤濒死的宋九卿呢? 他们并非渴求长生,却迫于仙门形势,不得不深陷其中,谁又来为他们算清这笔账? 谢梧划破指尖,划下剑阵最后一笔。 那就他来吧。 柳清风自上而下俯瞰这个平平无奇的剑阵,轻笑一声,随手划出剑界,将原来的剑阵彻底覆灭其中。 可就在这一瞬,一个新的剑界竟拔地而起,将他的剑界吞没。 柳清风眯起眼睛,终于有些惊讶,“从你接触到我的剑界不过一个时辰,你竟能这么快领悟剑界?” 他顿了顿,神色逐渐认真起来:“只可惜,世间只能存在一把赤霄剑。” 下一瞬,剑界自柳清风剑尖迅速朝外扩展,所过之处皆被界中肆意的剑气粉碎,整座地宫再也支撑不住,无数山石抖落,堵住了所有的出口。 谢梧腰腹紧绷,身形掠过数道杀意凛冽的剑气,手中长剑翻转,全身所有灵力皆凝聚于剑尖。 两把赤霄剑,只有活下来的那一个才会是真的。 与此同时,地宫之外。 柳明月咽下喉间上涌的鲜血,以傀儡为替身勉强躲过一高阶魔族的重击,原本精致华丽的紫色衣裙早已滚了一身灰尘。 缠满十指的傀儡丝在指尖勒出数道血痕,她却连半分都不能松懈。 八个傀儡,只剩两个了。 这五百年来,除却人族,其余两族皆未松懈过,魔族的强大,远远不止他们想的那样简单。 就在这时,魔族身后的后山忽而向下沉了一大截,所有人都面色大变。 地宫塌了,但谢梧还在里面。 柳明月心绪骤然波动,又呕出一口血,下意识往怀里去摸丹云宗为仙门百家提供的补灵丹,却摸了空。 所有补充气血与灵力的丹药也吃完了。 “柳明月!” 玄蝉的声音蓦地响起,柳明月一边用傀儡丝竭力妨碍那魔族的行动,一边朝玄蝉走近,抬手去接他丢过来的丹药。 囫囵吞枣般咽下,柳明月眉头紧锁,“地宫塌陷,谢梧还不知是何情形,可此刻无人能脱开身。” 她身侧,玄蝉自将宋九卿送回战场后方后,便迅速加入了战场。 有他炼制的增益丹药与毒药,所有人都轻松了许多。 玄蝉张了张唇,并未来得及说话,身前悬空的炼丹炉没了灵气操控摔落在地,只听得闷哼一声,整个人踉跄着跪倒。 本就缺了心尖上一角的心脏被无形之力挤喃楓压,竟如烧红的铁水般一滴一滴融化。 柳明月连忙俯身去查探,却瞧见青年漆黑的眸子里黑色逐渐褪去,化为琥珀之色。 “玄蝉你怎么样?”她焦急问道。 “断了……” 柳明月一愣:“什么断了?” 玄蝉琥珀色的眼瞳凝聚于空中一点,唇色苍白,喃喃道:“剑,断了。” …… 地宫中。 谢梧提着断剑,忍受着右手骨头几欲绷裂的痛,一步又一步,走到白骨之上躺着的人面前。 鲜血如涓涓细流,不停歇地自他握剑的手的指缝间滴落在地上,继而掩埋于尘沙中。 ‘柳清风’喘着气,双目怔怔,自顾自道:“我怎么可能会输?我……我明明就是谢长生,破重云怎会输给一个连第九重都悟不出的小子?” 谢梧垂眸看着青年身上连接经脉与心脏的傀儡丝线根根绷断,道:“我曾听师父说,谢长生仅仅用破重云那一招,便掀翻了魔域百座巢穴,可谓无人能敌,为此我曾在无数个日夜里钻研破解之法,至今已有百年,而你连他十分之一都不及,你配不上谢长生的名字,哪怕你仿制得再像,哪怕你凝聚旁人力量为己所用,你也不是他。” “我是……谢长生……我就是谢长生!”青年云淡风轻的面具已然破碎,面目因为不甘心而变得狰狞。 如果凭借白玉镯的连接,他大可源源不断吸取所有人的力量耗死谢梧。 可柳清风这具身体不过是个傀儡,无法一次性承受太多力量,而谢梧宁愿冒着右手被粉碎的风险,义无反顾地冲上来,看似与他拼命,任由赤霄剑与右手腕骨被一齐搅碎,却偷偷左手化掌,震断了傀儡体内八十一根裹住心脏的傀儡丝。 他的身体此刻就像一个漏风的洞,即便谢梧斩不断那些白线,他也无法再让体内空荡荡的丹田充盈至第二次。 他以为谢梧这样天赋卓绝、年纪轻轻便到炼虚期的剑修一定会特别珍惜自己的命,是以傲慢地笃定谢梧不敢与他以命相搏。 ‘柳清风’咬牙道:“是你以自身为饵,引我近身!否则我绝不会输!” “柳师姐说,只要斩断联结心脏的傀儡丝,这具傀儡便算是报废。”谢梧冷冷地俯视他,“你附身傀儡太久,便真以为自己是个活人了吗?”
第119章 愿与你生死相随 赤霄剑上所附着天火,可焚尽一切,包括灵魂。 ‘柳清风’擦了擦唇边血迹,盯着那把滴血的断剑良久,蓦地轻笑,“你赢了,为何还不动手杀了我呢?” 谢梧沉默下来。 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敬仰了百年的谢长生,如今会是这副可憎的模样,与他所想象的光风霁月截然相反。 更可笑的是,他分明不愿接受眼前的青年就是曾经的谢长生,痛恨的同时,又依然割裂地敬仰活着的谢长生。 “你是怕这些白线会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吗?”‘柳清风’见他迟迟不动手,不由轻笑出声,好似方才那样癫狂的人不是他。 “其实庸人活在这世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不如我带他们走来得痛快,谢梧,你能保全自己便该知足,动手吧。” ‘柳清风’说完,微笑闭上了眼。 谢梧将断剑收入鞘中,淡淡道:“你若是真的不怕魂飞魄散,早在最初便可自爆拖所有人下水,何必大费周章让人魔两族相残?我说的对吗?浮世镜。” “或者应该叫你镜灵。” ‘柳清风’猝然睁开眼。 “你很惊讶我会猜到?”谢梧抬脚踢了踢青年手边那把就连断痕都一模一样的剑,“上古浮世镜,可幻化万物众生,只是水中月镜中花,皆是虚妄,包括长生。” ‘柳清风’:“若只是凭借我与浮世镜之间的联系,就敢断定我便是镜灵,未免过于果断。” 谢梧失笑,“镜灵先生,若论谋略算计我远不如你,毕竟世间任何一面镜子都曾照出过千人千面的智慧,可是在清融剑法上,即便你能复制出我从未见过的破重云,余下八重,您难道没发觉自己使出的所有剑法都是反的么?” 甚至就连他一掌打中青年心脏时,青年都下意识护住右边。 可心脏,在左边。 ‘柳清风’默然垂首,盯着自己执剑的左手,良久,低低笑出声。 “难怪你这么招人喜欢……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第一次与我交手的时候。” 谢梧此前不是没有怀疑过柳清风与谢长生之间的联系,甚至在今日之前,他还曾传信给师父询问师祖的性情是否与此人相似。 但回信就如上次玄曳前辈的回答一般,你认为他是,他就是,你认为他不是,他就不是。 谢梧不觉得一个甘愿为天下苍生奉献出性命的英雄,一个明知仙门百家阳谋在前逼他下山却仍旧心甘情愿的人,会在身死之后突然黑化,忍心报复他曾经守护过的一切。 他蹲下身,将‘赤霄剑’剑柄上强行黏上去的血玉髓扣了下来,然后当着镜灵的面,放置在自己腰间的赤霄剑剑柄空缺处,无需用灵力融合,血玉髓已然自动吸附上去。 “看见没,这才是真的。”谢梧分明浑身灵力透支,经脉破损,丹田干涸,右手颤抖得提不起来,他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得意一挑眉,“冒牌货就算黏上去,也会被扣下来。” “嗯,突然觉得你比以前……的谢长生还要厉害些。”镜灵盯着少年璀璨夺目的双眼,“一个人能打败曾经的自己,却未必能打败现在的自己。” 谢梧拧着眉,不懂他话中其意,只觉云里雾里,谁知下一瞬便见白色光点从柳清风的身体上飞出,凝聚成一个红衣少年的虚影,马尾高束,眉目飞扬,还得意地冲他挑眉。 “谢梧,这次姑且算你赢。” 模仿他的脸就罢了,还模仿他的声音。 去你大爷的镜灵! 谢梧破口大骂,一时气血上涌,踉跄跪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虚影又化作白光消散,彻底了无踪迹。 提着的那口气一旦散去,整个人也就垮了下来。 可是还不行,他还不能倒下。 外面还有无数与魔族交战的同伴。 谢梧瞥了眼双眸紧闭的柳清风,将人背在背上。 他环顾四周,除却被剑界撑起的主殿,其余地方早已被山石填满。 谢梧叹了口气,看来只能自己挖路了。 * 地宫外,玄蝉面色苍白已然失去意识,玄曳亲自把脉,却只是摇头,搀着人伏在白泽兽背上,只说等谢梧回来。 众人虽不解,却也无暇多说。 或许是白泽兽背人很稳,微风拂过面颊,厮杀之声远去,玄蝉躺在上面,意识沉浮只觉着心脏好似被什么填补,疼痛逐渐消退。 恍惚间眼前白雾散开,他又看见了问剑台,以及问剑台桃树下,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少年一袭白衣几乎被鲜血染红,马尾高束,正用齿贝咬开用来包扎伤口的纱布。 而他单膝跪在少年面前,低头为少年清理手臂上被妖兽抓伤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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