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朱门上响过十余下敲门声,水叶的声音复又响起,这回带上了几分焦急。
“公子,您再不应声,婢子就要进来了!公子——”
话音掷地不到一分钟,沉重的雕花朱门便被推开。槛外光尘一拥而入,段冷透过屏风,看见水叶带着一众宫女跨进暖阁。领头的四位宫女肩架着一袭玄紫色龙马纹长袍,一人顶着锦袍的一角;中间两位,则合力端着一顶熠熠生辉的银冠,冠顶镶有玲珑的五色奇石;队伍末尾还有空手走入的二人。
只见她们径直走到暖阁最里的木施前,末尾二人将谢玉台前一日的衣物收起,领头四位又将玄紫锦袍搭覆上去,中间二位则将银冠落置于一旁的矮几上。整个队伍极其训练有素,配合默契。
水叶半蹲在谢玉台榻前,温声说道。
“公子,今日该去给女君拜喜了。您已错过了昨日的吉时,若今日再耽搁,就是大不敬了。”
而谢玉台被门外日光晃得满心不乐意。他皱着眉头,将手搭在眼帘上,翻了个身对着里侧。
“水叶你别吵,再让我睡会儿。”
“现在已至卯时最后一刻了。公子,您真的不能继续睡了。公子、公子?”
看着谢玉台又安详下去的面容,水叶欲哭无泪。她偏又不敢真的上手打搅那人,只能在暖阁中急得团团转。
这一转,她就看见了屏风后立着的段冷。
水叶像是发现了什么救星一样,足下碎步生风,一溜烟朝段冷奔来。段冷手疾眼快,抄起一旁的笠帽就戴在头上,黑色丝纱层层垂落。
所以水叶一拉开屏风,看见的就是这张黑纱覆面的脸,浑身上下都透露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水叶也顾不上胆怯,直接拉过段冷的一截衣袖。
“夫人,您行行好帮帮忙,唤公子赶紧起身。公子要再这么睡下去,是要出大事的!”
段冷不愿意多管闲事,但水叶的手指攥在他的衣袍上,更让他如芒在背。因身上藏有秘密,他素来不喜人靠近。无奈,他只能先应了水叶的请求,再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手甩下去。
“好了。你先别急,我去看看。”
柔雅动人的女性音色自面纱下徐徐传来,直给水叶的心脏打了一剂镇定剂。她跟在段冷身后,见这人走到锦榻前,俯身对着谢玉台,伸出拇指与食指捻起衾被的一角。
段冷二指衔着衾被,忽然想起昨夜这人扯走自己被子的那份决绝。心下恶念骤起,展臂就把整个被子一扬。
谢玉台浑身一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闭着眼睛咒骂道。
“水叶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是!竟敢掀小爷的被子!看我不……”
谢玉台翻过身来,还不怎么能睁开眼睛。他只看见一抹洁白凛冽的新雪色,竟比清晨的日光还要刺目。他还没骂完,就听到头顶一个如春风一般的声音说道。
“夫君,是我。”
那声线,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要多缱绻有多缱绻。任谁都联想不到,发出这声音的和刚才一把掀翻衾被的,竟是同一个人。
谢玉台打了个激灵,立时清醒过来,他下意识抓起被子裹住自己的胸膛和胯骨,身体不住往床榻里瑟缩。
“你干什么,你别过来!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许出那扇……”
屏风二字还没说出,谢玉台就瞥见了那人身后的水叶、以及水叶身后的一众宫女。他堪堪止住话头,却抵不过身体想要远离那人的本能,依旧在向床榻里面退。
他无法告诉段冷,在昨夜自己的旖旎梦境中,他便是穿着这样颜色的中衣,伏在自己床畔,吐出的热息烧红自己一对耳廓。他用极其蛊惑的男性音色,对他说道。
“与我成一次婚,给我足够多的狐族气息。否则,别想我放过你。”
说不上是噩梦还是春梦。谢小皇子一朝醒来,发现被中一片潮腻,竟是在梦中泄了身。
水叶眼力甚佳,在段冷掀开衾被的一瞬间,已然瞥见谢玉台腿间的一汪暗色。她以为谢玉台此时如此惊慌,乃是不想被刚过门的妻子发现失仪,便十分善解人意地走上前来,对段冷说道。
“夫人,为公子更衣这事就交给婢子们吧。夫人可先去厅堂稍作休息,待公子洗漱过后,您便可与其一同前往华胥洞,给女君拜喜了。”
“嗯。”段冷瞥了一眼床榻上视他为洪水猛兽的那人,不再言语,转身出了暖阁。
谢玉台这才松了一口气。
许是去给女君拜喜的仪容必须足够庄重,谢玉台今日更衣,比往日多花了不少时间。段冷在厅堂中,将一壶热茶喝得见了底,也不见谢玉台从里面出来。
眼见辰时已过大半个钟头,水叶才从暖阁里走出,对段冷欠身道。
“夫人,婢子服侍您前往华胥洞。”
段冷挑眉。“你们公子呢?”
“公子……公子说他突然来了兴致,想骑马去华胥洞。夫人您是要乘轿的,他就……就不与您一路了。”水叶目光闪烁,磕磕巴巴道。
段冷心头无奈。谢玉台这是把他当瘟神了,连这也要避着他。他张了口,想要问问水叶谢玉台不走前门是怎么出暖阁的,忽然想到阁中那扇半人高的窗子,心下了然,便也不再多问。
段冷心想,算了,那人也不容易。
于是他起了身,大大方方跨上门外那辆已准备多时的宽轿。轿前骏马嘶鸣,浩浩荡荡的车队便开始向青丘最高处的华胥洞行进。
———
谢玉台和段冷几乎是同时到的华胥洞。
本来谢玉台骑马,段冷乘轿,该是一快一慢、一前一后。然而谁也拦不住谢小皇子一大清早要吹吹冷风的兴致,他一个人硬是绕路到快意原,纵情恣肆地打了几圈马,才悠哉悠哉地往华胥洞赶。刚巧迎面碰上了段冷所乘的轿辇,一马一轿狭路相逢,此间除了不通灵智的红鬃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有些不自在。
负责赶马的侍卫不知道这新婚的二人间出了什么岔子,只得硬着头皮赶路,手头儿一急,就结结实实地给马儿来了几鞭。红鬃马得到指令,扬蹄加速,直从谢小皇子身前疾驰而过,拍了他一脸尘烟。
擦身而过的间隙,谢玉台透过轿辇上被风吹起的车帘,望见里间之人头顶的黑纱。他蓦然想起昨日这人对自己说,他二百九十年间,未得一日自由。
也许就连在草原上纵情打马这种谢小皇子信手拈来的事,对那人来说,也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于是谢玉台下了马。他牵着自己的踏雪乌骓,慢悠悠地一步一步走向华胥洞。
至华胥洞口,谢玉台掀开珠帘,段冷也刚好赶到他几步之外。二人就像是一路并行而来,十分默契地一同走入洞中。
谢玉台半个身子刚跨进来,便听到有人喊道。
“七皇子可算是来了,叫我们几个老家伙好等哟!”
只见华胥洞内的陈设虽没有新婚之日那般喜庆,洞内却比那日还要热闹。女君照旧坐在她的牡丹石台上,洞中两侧则分别置了八张酒席,青丘十六位长老依次坐于席上。谢玉台瞧见这架势,一刻不敢耽搁,连忙走到石洞中央,对着女君跪拜下来。
“晚辈玉台,携新婚爱妻段冷,特来向女君与长老们拜喜。”
“总算没有误了吉时。”女君抬手,赐了谢玉台和段冷落座。
二人刚一坐下,便听到身侧一个不小的声音响起。
“玉台啊玉台,你这爱妻怎么还蒙着面?莫不是太久不见我们这些老家伙,生分到连发妻之容都不愿让我们瞧见了?”
这嗓音足够苍老,像个耄耋长者的音色,然而语气却像未满百岁的年轻小伙子一样,既不正经也不着调。段冷侧首看过去,只见那人满头白发高束在头顶成一个圆髻,鬓边几缕华发垂落,身上披一件补着五色绢布的大衫,大大咧咧地盘膝一坐,活像个老顽童。
“妙童长老这是什么话,实让玉台惶恐。只是爱妻仪容甚美,晚辈怕叫不该看的人看了去,徒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谢玉台拿出段冷一早教过他的说辞,不卑不亢道来。
“你这小子,我们几位青丘长老也是不该看的人吗?”妙童长老撸起袖子,遥指谢玉台。“我看你委实是太狂妄了些!”
“妙童仙人何必咄咄逼人。我听闻此界洞庭圣女姿容绝丽,惊为天人,妙童仙人若能将心比心,假使自己也有一个如此姿容的娇妻在室,也必不愿意叫旁人多看一眼。”妙童对面,一位戴着半张青鬼面具的女长老缓缓开口,语毕浅呷了一口清茶,“你只当那黑纱,是银佩一般的存在便罢了!”
“幻容啊幻容,我认识你几千年,你愣是一点没变,净愿意做和事佬!”妙童长老一甩袖子,不再看谢玉台。“哼,不给看就不给看!”
妙童没了后话,华胥洞内又恢复一片喜气洋洋。女君抬手示意开席,一盘盘精致菜肴被宫女端上撤下,觥筹交错,宾主尽欢。谢玉台与段冷亦对饮过几杯,在外人面前做足了琴瑟和鸣的样子。
食过三巡,谢玉台端一盏清酒,走到石洞中央。
“晚辈玉台,有一事望女君恩准。”
女君与十六位长老对酌,已经饮了不少酒。此刻满面红光,只浅浅道。“讲。”
“晚辈愿携爱妻,去往南部沼泽的九曲寒渊,度……度蜜月。”谢玉台本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真正说出来时,还是有些心虚。
“哦?”女君听闻此话,放下酒盏,“古往今来,新眷外出度蜜月一事并不少见。但吾只听闻其去往人界、蓬莱仙山、奈何沙海等地,再不济也是个上灵宫阙的碧瑶池。这南部沼泽的极寒之地……”女君略微一顿,“听上去,实在不是个蜜月佳处。”
“就是,就是。”台下一众长老皆附和道。
“女君有所不知,这其中自有苦衷。”
谢玉台沉了口气,下意识看向席上的段冷,仿佛鼓起了极大的勇气,缓缓道。
“爱妻乃洞庭修蛇圣女,众所周知,蛇类惯有冬眠的习性,冬季来时便会昏昏欲睡。此刻时节已至晚秋,严冬在即,爱妻唯恐蜜月之地选在温暖和煦的原野,让她夜里提不起精神,无法……无法服侍得我尽兴。”
谢玉台咽下一口涎水,努力维持着面上的严肃与郑重,正色道。
“爱妻深知自己肩上重担,乃是为青丘王室延续万代福祉与基业。她实在不愿因这无法摆脱的天性,而让晚辈的香火过晚延续。因此她想到,若我们二人去往一个极寒之地度蜜月,她便能依靠外界的寒冷对抗自身天性,尽早地怀上……嗯……王室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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