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他给的银子足够多吧?”谢玉台却不接话茬,薄笑道。“我在春秋殿十二载,没听说妈妈怕过什么人。”
“呵呵,谢花魁自是冰雪之人,心如明镜,有些事情便也不必说破。”老鸨干笑道,“花魁在我殿内十二年,老身便是无功,却也有苦劳于……”
“好了妈妈。”谢玉台懒得听那人长篇大论,终于接过那杯茶。“我应下就是了。”
“多谢花魁体谅。”老鸨满面喜色,“那老身这就去安排。”
妇人转身欲走。谢玉台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安排?等等。”谢玉台叫住那人。“现在便要侍奉?”
老鸨回身道。“花魁有所不知,这黎将军自七日前来了春秋殿点名要你,便一直歇在阁内。说是要等你来,半步都不曾离开。”
“既然花魁应下了这差事,老身这便去隔间叫他。”
灰衣妇人匆匆离开了不夜阁,碎步极快。
谢玉台一口热茶还未入腹,顿觉如刀在喉。 ---- ①与荤活相对,指卖艺不卖身的勾当。
第14章 拾肆·疾苦
春秋殿的顶楼,雅间还是那个雅间,不夜阁却不再是那个不夜阁。
阁内陈设皆焕然一新。紫砂茶壶换成了金银酒器,床头的碧色纱幔换成了朱樱,屏风上断桥残雪的山水画,也摇身一变成了男女对坐交缠的艳景。阁中两扇悬窗,厚重的绒布窗帘皆被拉开,黑暗中唯几根散发幽香的花烛,明灭间风情万种。
一刻钟前饮茶对诗的雅间,瞬间变成了浪荡风月地的主场。
但老鸨吩咐人如此布置,倒也不是为了真的做些什么,主要是图个氛围,不至于砸了春秋殿的招牌。
谢玉台推门进去的时候,身披甲胄的将军已坐在桌案边等他,双膝齐肩、大马金刀。他正腹诽,是不是无论凡间妖界的将军都是同一款万年不变的坐姿,那人已转过头来,一双锐利的鹰眸直对准他。
谢玉台便勾出一个招牌笑容。“让将军久等了。”
他坐到那人对面、梨木圆桌的另一侧,这桌面也已铺上一层赪紫色软绸。谢玉台倾身过去,拾起桌案正中的镀金细颈胡瓶,将烈酒倒入自己面前的银爵,呈九分满。
“玉台先自罚一杯,给将军谢罪。”
“花魁不必拘礼。”黎将军摆摆手,“行军打仗之人,不讲这些礼数。”
谢玉台酒已饮尽,闻言挑起桌边罗帕,沾了沾唇角水迹。“那将军可讲风月之雅,纸醉金迷?”
“亦不讲。”
“哟,那这可让在下难办了。”谢玉台款款起身,一步一步靠近那位不怒自威的将军。“既不想把玉台灌醉,又不与我讲些风月云雨,难道是……”
谢玉台停在那人身侧,半弯下腰,将热气吐在他的耳畔。
“想要在下的心吗?”
谢玉台刻意压低了声音,使那原本清冽温雅的声线,变得极尽妩媚蛊惑。他似乎是不经意间将玉手垂落在了将军的膝甲,又更是无意识地,撩起了这冷硬银光的一角。
“将军这不苟言笑的模样,可真让在下难办呢。”谢玉台娇嗔道,折了左膝半跪在那人腿侧。“再不说话的话……在下可要自己看着办了。”
谢玉台惦记着明天的远行,一心速战速决,正要卸去这人满身寒光冷甲。黎戈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将椅面转过一个直角,让谢玉台正对着自己膝间。
“将军还真是着急呢。但有些事太快了,反而不得享受。”谢花魁此时还沉浸在自己的剧本里,“将军若是信任玉台,便把身心都交予在下。让在下牵引着你,进入飘飘欲仙的极乐圣地……”
他抬起空闲的左手,向那人后腰伸去。他若记得不错,程燕冰也有一套相似的甲胄,开合之处便是在这里。
然而没等他的指尖触碰到腰甲,黎戈就开了口。
“你可曾听过陈世友?”他问道。
谢玉台的手停在半空,满脸悦色冷下一半。
他抬首,两瞳秋水不偏不倚地照进了那人鹰眸。
都说为将者不怒自威。谢玉台瞧着那两汪平静的深潭,有着一室烛光都照不亮的暗色。他愣是能从这人险峰般陡峭的鼻梁与颧骨中,看到曾死在他手下的万千亡魂。黎将军在民间广负盛名,为人称赞,但他却深知,对边塞流亡的游牧民族来说,这人乃是十殿阎罗之首,是他们闻之即双膝战栗的死神。
此时此刻,他半跪在这人身前,面对着他冷峻的眉眼,想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却是办不到。
陈世友,他自然听过这个名字。当朝的奸佞宦官,联合外戚干政①,朝中党羽一手遮天,偏是皇帝也动不了他。这人虽少了条腿,那些事上却极其心狠手辣,常常把人折磨得体无完肤,春秋殿曾送去其府上五个下等伎子,三日后只回来了两个。
黎戈问他认不认识这人。谢玉台已经可以猜到,若是他应下,这位将军后面紧随而来的话。
于是他先发制人,反问道。“将军可知我在春秋殿揽活儿的三个规矩?”
“知道。”黎戈直视着谢玉台说道,“不上床、不见血、不折腰。”
“妙极。”若不是手腕还被那人攥着,谢玉台真想拍拍手。“那黎将军还问我听没听说过陈世友,不觉得太多此一举了么?”他不卑不亢地道。
“我并不是想将你送到他府上。”黎戈叹了口气,松开谢玉台的手腕。“你想多了。”
谢玉台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面色缓和了些许,然而他却不解。
“那将军提他,又是为何?”
黎戈垂眸思索了一会儿。“跳舞这活儿,你接吗?”
趁那人沉思的间隙,谢玉台已站起,飘飘然坐回了桌案对面。他正给两人斟酒,便头也不抬道。“接。”
“我想请谢花魁,于上元佳节那日在春秋殿大摆筵席,跳一出艳舞。”黎将军的喉结不着痕迹地滚动了一下。
“要多艳?”谢玉台端起酒盏,唇角笑意浅淡。
“这其中分寸,花魁自己掌握就好。”黎将军恳切地看着谢玉台,“请花魁务必答应末将的请求。”
黎戈将手肘撑上了桌面,向谢玉台贴近几寸,紫绸软布不可避免地被臂甲牵起一丝褶皱。阁内暗风吹拂,烛影摇晃,两人虽都未动,但室内光影却在不断互相倾轧。
半晌,只听闻谢玉台一声讥笑。
“务必?我向来不喜欢被人威胁。”谢玉台自顾自喝着上好的佳酿,不去看那人的视线。“黎将军有什么理由,能让我‘务必’答应你?”
“四千条人命。”黎戈对他伸出四根手指,“花魁若是肯跳此舞,便能挽救四千多条性命。”
“哦?此话怎讲。”谢玉台淡淡道。
黎戈将身形退回些许,双手重新落于膝上,正色直言。
“上月,末将率领长顺军与北夷部族在祁连山交战。长顺军大胜,鲜卑降了四千多骑兵,入京后移交至陈世友手上。末将得到消息,陈世友欲将这四千战俘秘密坑杀。时间,就定在三月后的上元节。”
“那宦官上不了战场杀敌,便想逞此间之快。真是畜生不如!”黎戈愤愤道,手也无意识攥成了拳。
“末将听说此事后,便在陈府安排了眼线。上周探子来报,说陈世友在跟其党羽用膳时,表露过对谢花魁的倾慕之意。说如果谢花魁肯在春秋殿摆宴跳舞,他无论如何也要来一赏芳颜。”
“所以末将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想借花魁之力在上元节把陈世友引到春秋殿。他如果不在城郊亲自监杀,末将的手下便可以趁机,使一出移花接木之计,用死囚替换战俘,拯救那四千多条无辜的性命。”
“末将请谢花魁无论如何,也要应下这一个请求。”
黎戈顿了顿,再开口的声音染上了一丝喑哑,“因为那不仅仅是四千多条人命,更是四千多户人家。”
谢玉台听完了黎戈一气呵成的陈述,忽然想到此番陈词,也许他已经在春秋殿的厢房练习了许久。
就像那人无数个夜晚,对着铜镜练习乖顺坐姿的模样。
他右手旋转着纯银的酒爵,慢慢从不着边际的遐想中抽身回来,思考此间利弊。
谢玉台作为一个妖族,本不愿插手凡间的是非纠葛,只愿意在这里消磨时光,得点快活。然而此刻,他是作为春秋殿的头牌花魁,与当朝所向披靡的将军在阁中谈话,阁外便是人间喧闹市井,万家炊烟。
他便无法,再对触手可及的疾苦无动于衷,隔岸观火置身事外。
况且这位将军的所言所行,亦令他动容。原来这人并不似他想象中那般冷血无情,他能在战场上杀人,亦想在战场外救人。
谢玉台心中已有定夺,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得意味深长。
“想让我跳舞,可是要付出足够的报酬的。”
“金银财宝,丝帛绢匹,花魁想要,我尽可以给你。”黎戈将军紧盯谢玉台,仿佛在看着唯一的救星,“花魁若感兴趣大月氏②的香料,末将也可在出征边塞的途中,为花魁采买些许。”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想要香料?”谢玉台失笑,“谁告诉你的?”
“末将……在来不夜阁的路上,听说花魁为护一个玄紫香囊,不惜动用老鸨之威。”黎戈面露犹豫,似乎在努力回想着,鹰眸难得的不那么具有压迫感。“好像……好像是一个紫衣服的女人。末将不知道她叫什么。”
听闻此话,谢玉台下意识低头,瞄了一眼牢牢系在腰间的云鸟纹香囊。
他忽然想起段冷的脸,女相有之,但更多的,还是那惊鸿一瞥的男面。
谢小花魁神色不自觉别扭了些许,摸了摸鼻子说道。“才、才没这回事儿。”
幸好满室烛光旖旎,黎将军没瞧出谢玉台眸中异样的情愫,只问道。“那花魁便是答应末将了?”
“嗯。”谢玉台颔首,眉目极尽舒展,“你只当本花魁风月活儿揽多了,也想做些善事。” ---- ①在真实历史中,宦官与外戚常常站在政治势力的对立面。此处为架空设计。
②大月氏(zhi,一声),古时西北边境的游牧部族,与匈奴是敌对势力。
第15章 拾伍·愿望
时至傍晚,谢小花魁两手空空地回到沉香榭,段冷从屏风后探出笠帽的一角。
“香囊卖了?”
谢玉台下午离开的时候,特意拽着锦兜在段冷眼前晃悠了一圈,段冷不可能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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