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钱一个呢?”那少女葱指摩挲着香囊,眼睛却不住往谢玉台脸上瞄。
“一百文一个。”谢玉台依旧那么回答。
少女露出略微惊讶的神色,但随即平复下来,软声道。“奴家手里……没有那么多钱。不知公子可否给奴家便宜些,奴家可以……”
她凑近谢玉台。“可以用些别的报答你。”
谢玉台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把揽过了摊面上的所有香囊,大声喊道。
“不便宜,一文钱都不便宜!你们爱要不要!”
两个少女面上挂不住,对视一眼,相携着快步离开了。
但还有更直接的。
那时,谢玉台正支个臂肘在摊面昏昏欲睡。一个魅紫长裙,裙摆自大腿剪出两个开叉的女人,直接双手撑在谢玉台的摊面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小弟弟卖什么货啊。跟姐姐去醉风楼里喝两杯,姐姐养你。”
谢玉台抬眼,只见那女人口叼烟斗、烟熏浓彩,眼妆颜色深得让人看不清眼眶,活像青天白日游荡的厉鬼。谢玉台浑身就是一个激灵,他跳起来,一把掀了摊子上的绸布。
“我不卖了!”
谢玉台裹着十个香囊,头也不回地奔出街市,落荒而逃。
出了杂巷,眼前景象豁然开朗。揽珍集市毗邻湖面,杨柳依依。
谢小皇子舒了一口气,斜身懒懒倚靠在湖边的围栏上。
不少路人都投来注视的目光,就连湖边酒肆开窗的高阁中,也有几个衣锦华服的人探出头来打量。
但这也不能怪凡人没有见识,实在是因为谢玉台的样貌太出挑了。
此时的谢小皇子一袭红衣,颜色比火还要艳烈,袍身下摆绣着几片翠色文锦,绘出丛竹疏影的纹路,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生动而旖旎。
这配色,还真没有几个凡人敢驾驭。
一个脸颊肉嘟嘟的小姑娘路过谢玉台,挥动着手中的竹蜻蜓喊道。“哥哥,你可真好看呀!”
竹蜻蜓展翼而飞。谢玉台闻声,目光跟随着竹蜻蜓飞上半空。
就是这惊鸿一瞥,他看见柳枝婀娜的缝隙中,“云圳典当”四字招牌在日色下闪着金灿灿的光。
谢玉台想,典当行的伙计总会比无知的路人识货些。
于是他走到云圳典当的店铺门口,只见铺面两侧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曰“利人终有益”,下联曰“克己自无私”② 。
谢小皇子觉得这地儿靠谱。长腿一迈,就跨过了那镶着金边儿的门槛。
“贵客到,贵客到!”
门口的八哥抻着嘹亮的嗓子,高声叫道。一个耳廓搭着半边圆镜的老先生在柜面后抬起头。
“这位公子,要来当还是入?”
“当。”谢玉台从锦兜从拿出了一个香囊,搁到桌面上,“您看看,这能值多少钱。”
老先生接过香囊,前前后后仔细瞧着,又用生了薄茧的指尖捻过香囊上的刺绣。“三十文。”
“三十文?!”谢玉台几乎端不住那副翩翩君子的架子,“这香囊的绣面,乃是取自最上等的九州蜀锦,绣线则是浸过银水的轻蚕羽丝,流苏用的是今秋新猎的大雁翎羽,单单哪一样的用料,都不止三十文钱!
“您再仔细看看。”他诚恳道。
谢小皇子其实并不知道段冷是否用了这些材料。但提起沉香榭中织锦的惯有标准,他可是如数家珍,倒背如流。
闻言,那老先生果真又重新将香囊从里到外瞧了一遍。
“五十文,不能再多了。”那人将算珠拨上拨下,摆出一个组合,推到谢玉台面前。
“岂有此理!”谢玉台拍桌,指着门口的对联,“你们就是这么开典当行的?不识好货,黑心至极!真配不上那副对联所言!”
“公子不知,这副对联还有下阙。”老先生卸下眼镜,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铜制的典当行模型。
只见这个模型的门口,也挂着两幅对联。右书“缓急人常有”,左书“权衡我岂无” ③。
谢玉台还在琢磨这副对联的含义,老先生又开口道。
“我们掌柜的曾定下规矩,为每样当物都制定了“顶价”。是以你这香囊再好,我也出不到比五十文更高的价格。”老先生笑道。“公子心中,亦有权衡定夺。您若是觉得这价儿得当,就在我这儿当了。若是不成,您再问问别家。”
话毕,将香囊向外轻轻一推。
谢玉台瞧着那香囊上栩栩如生的跃鲤纹,忽然想起前几日睡眼朦胧间,曾看见段冷在屏风后挑灯夜绣的身影。
这是那人一针一线亲手织成的香囊。他卖一百文,都觉得太过轻贱。
于是他收回桌上之物,对老先生拱手道。
“告辞。” ---- ①古时围裙之称。
②、③均摘自民间对联,出处不详。
作者给大家拜小年啦!
第13章 拾叁·春秋
出了典当行,谢小皇子别无去处,索性直接来到了春秋殿。
春秋殿还是往日那般模样。门前来来往往热闹匆忙,殿外乞丐张望内里活色生香,殿内高士卸下面具纵酒痴狂。台上歌伎衣不蔽体地吟唱昆曲,雅俗共赏。
谢小皇子戴着面具穿过这方酒色红尘,径直去往顶楼自己的雅间。
雅间名曰“不夜阁”,谢玉台许久不来,阁内物什仍一尘不染。他刚翘着二郎腿落座交椅之上,雅间的花门便被人推开。
“哟,让我瞧瞧是谁来了——是咱家的摇钱树呀!”
一个灰布衣袍、姿色平平的妇人闪进雅间,妆容打扮极其不惹眼,看上去至少年过四十。谢玉台挑起象牙案几上的青玉茶壶,倒出其中一年四季常备的西湖龙井,对来人展眉笑道。
“妈妈,好久不见。”
妇人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有吸引力。谢玉台这边刚打过招呼,五六个伎子便循声拥到了不夜阁的门口,你推我搡地向里面张望着。
谢玉台好笑地看着那扇不住震颤的花门,像一个足够耐心的旁观者等待着接下来的好戏。
果不其然,一分钟后,那扇花门便随着一个女子的尖叫应声而开。
“你推我干什么?有本事——”
门开了,一个体态丰腴的黄衣女子如山坠崩,双肘双膝同时着地,直接给谢玉台拜上了一个大礼。
谢玉台好整以暇,交椅上的坐姿又恣肆了几分,整个人极尽放松而伸展。他二指衔起紫砂茶杯,端到唇边却不饮下,调笑道。
“这还没到过年呢,珠润姐姐就忙着给玉台叩拜岁关之礼了?”
老鸨的眉眼迅速冷冽下去,她朝着地上的人骂道。
“珠润,每次都是你放肆,可在谢花魁面前丢尽了脸。还不赶紧爬起来,站边儿上去。”
珠润闻言,拖着肥满臃肿的身体站起,抬手擦了把因疼痛而溢出的泪水,直直抹花了一片碧绿眼妆。旁边几个伎子见她那副糗样,纷纷掩唇笑着。笑罢了,又把目光重新转回到谢玉台身上。
谢玉台瞧见那些目光中,有艳羡、有嫉妒、有泥沟里癞蛤蟆瞅鱼虫的轻蔑,亦有不关己事的云淡风轻。
有人眼尖,瞧见了谢玉台的竹影赤云袍下,露出的锦兜一角。
“谢花魁此番回楼,可是给姐妹们带了什么好礼?”那女子倚在门框,轻声问道。
“非好礼也,乃是——”谢玉台思路卡壳,想了半天,愣是没给这香囊想到一个合适的定位。几个伎子见有利可图,纷纷上前,合力拽出了谢玉台身后的锦兜。
“哎哎哎,这不是给你们的,真不是!”谢玉台慌忙解释着,但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喧嚣,无人听见。
锦兜被伎子们粗暴扯开,里面五颜六色的香囊次第滑落,直铺满雅间中间的红木方桌。门口倚着的几人看到这上等货色,纷纷红了眼,挽起袖子就是一顿争抢。
“这个是我的,都别抢!”
“给我,给我!你这胭脂俗粉,哪里配得上这冰清玉洁!”
“我呸,我看你才是下三滥的姿色,就只配给黎将军收拾宵后乱阁!”一个绿衣女子高声喊道。
“你——你说什么?”蓝衣女子被戳到痛处,香囊也不抢了,直接薅起了绿衣女子的头发。“看我今天不扯掉你三斤黄毛!”
眨眼间,十个香囊已经被一抢而空,谢小公子欲哭无泪。然而还有没抢到的人,瞧见谢玉台腰间佩着一个紫底银纹的上品,欲伸手过来抢。
“这个不行,绝对不行!”谢玉台使出全身力气护着那枚香囊,偏又不敢动用妖术,谁知那女子力大无穷,竟要把谢玉台整个人都扯下交椅。
谢玉台敌不过,一双桃花眸转向了一旁双臂环胸看戏的老鸨。
“妈妈救我!”
“好了。”听闻呼救,混乱之外一直冷眼旁观的老鸨终于开口。“谢花魁既然有心给你们捎来礼物,你们也不要太过失仪。拿了香囊的人,都规规矩矩给谢花魁磕三个头。”
谢玉台趁那女子分神听老鸨的话,一个用力就将云鸟纹香囊彻底抢了过来。他坐回交椅上,拍去袖口的尘灰,又抚平褶皱的衣襟。
十名伎子依次给谢玉台磕过头,搞得像什么妖界上仙的收徒大典。谢玉台板着脸承下这些礼,面色依然不悦。
见他还冷着一张脸,老鸨好言劝道。“谢花魁也赏个脸,此事就算过去了。”
谢玉台别过眼。老鸨发了话,这台阶他不下也得下。于是一点头,端起紫砂茶杯继续喝,只当阁内一堆莺莺燕燕都不存在。
老鸨挥手,将一众花红柳绿都赶下。她严丝合缝地关上那扇花门,还挂上门闩从内反锁。
谢玉台挑眉。“妈妈这是有事?”
老鸨满脸堆笑,话里有话。“谢花魁不在的这段日子,殿内可忙得很。生意啊,比从前还要好了。”
“说吧。”谢玉台放下茶杯,正了正坐姿,“又给我接了什么活儿?”
“自然是清水活儿①。”老鸨走上前来,给那空了的茶杯续上热茶。“妈妈养你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你的脾气。”
谢玉台颔首,淡淡道。“对方何人?”
“就是刚才柳颜提到的,黎戈,黎大将军。”老鸨见谢玉台没有动作,便将茶盏端到谢玉台面前。
“黎戈?”谢玉台长眉一蹙,顿觉此事不简单。“此人竟也有来春秋殿寻欢的时候?”
“老身也觉得纳闷儿。偏那黎将军点名要你侍奉,咱家也不敢推拒。”老鸨谈到此处,面上浮现出一丝极其真挚的难色。“毕竟是朝中红人,战功无数的帝王臂膀……”老鸨又将热茶端近了些许,弯腰折膝,“恳请谢花魁多体谅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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