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台没有打搅他。在雪色的映照下,偏巷里的光芒如此清晰,以至于他能看见段冷人中处的细小绒毛、还有下颚上的毛孔,那些本该生出淡青胡茬的地方被打理得很干净。段冷的侧颜轮廓远不及正面看时那般锋利,只有脖颈上突出的明显喉结在隐晦地提醒着谢玉台,这具身体的主人在某些时刻拥有怎样的力量与压迫。
——躺在他身侧的这个人如此真实而鲜活。
段冷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匀称而平稳。有一个声音在内心告诉谢玉台,你想离那人更近一些。
段冷的双臂展开着,像一只展翅翱翔的鹰鸟。谢玉台便也伸出了手,一寸寸靠近那人的微蜷的指尖。
“段冷,你可不可以不死。”
那人闻言,睁开了双眸,但只是看着头顶的蓝天,没有说话。
于是谢玉台又换了个问题。
“段冷,你可不可以晚点死。”
“多晚。”
“一万年以后。”
段冷听到这话,笑了。“一万年之后,就算不死,也该死了。”
对于妖族来说,如果不飞升,那么寿命最多也只能有一万零几百年。步入万年大关后,青春永驻的妖族也要向岁月低头,开始衰老,最终变成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
不想经历衰老所带来的痛苦、绝望,而在万岁之宴上选择自断经脉奔赴轮回者,在妖界也不算少数。
“我只想活到一万年。”谢玉台转向段冷,用手臂撑起半边身子。“我是个纨绔子弟,肯定飞升不了,又不能接受自己长出皱纹的样子,所以也只能活到一万岁。”
“既然你不惧死亡,能不能到时候和我一起?”
段冷侧过头,看向谢玉台。“你可以再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
谢玉台笑叹道。“和我志同道合,还像你这般好看的,哪儿那么好找?”他故作轻松地打趣,“有了你这样的小君后,平庸之辈怕是都再难入我的青眼了。”
那人很久很久都没说话,直到一只洁白的鹭鸟一闪而过地掠过巷道,段冷才开口。
“玉台,别太把我当回事儿了。”
“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命要背。”段冷唇角牵起一个苍凉的笑,看着谢玉台的目光悲情而温柔。“你会忘了我的,只是三个月而已。”
只是三个月而已吗?
谢玉台在心里这样反问着自己。与此同时,他的指尖终于跋涉过对于它来说一片十分浩渺的雪原,来到另一个手掌前。
带着些试探而小心翼翼地,谢玉台伸直了手指,碰上段冷的指尖。
两个人的手都是如此冰凉。
他们两个人的手指上,有阳光怎么也照不暖的温度。段冷强忍住想将谢玉台的手指攥入掌心的冲动,长舒一口气,将手握成了拳。
但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撑着右臂起身。
谢玉台对段冷的躲避有些不满,眸光带着些失落和幽怨,眼尾下垂,唇紧紧抿成一条缝。对于段冷突然的接近,他没有表现出抗拒,只是稍稍别开了脸。
段冷从腰间的绣囊中拣出那个赤红色的平安符,珍重地系在谢玉台的腰封上。
“今后的路,恕段某无法奉陪。但祝玉台无病无忧,如寿万年。“
段冷眼中,两潭平静的深湖上难得的泛起一丝水汽。雾隐镇的风也起了,但寒风却只把他们当作过客,卷挟起二人身旁满地的晶莹尘埃,穿掠过半空中交缠在一起的发丝,继而向远方奔袭而去。
谢玉台低头看着那平安符,想了很多的措辞,也不知怎么承下这句祝福。
他只在心里暗暗道,总有一天,他会亲手将这枚平安符,完完好好地挂回段冷身上。 ---- ①星次名,可以理解为黄道十二宫之一。
第50章 伍拾·归巢
雾隐镇的镇中并不大,一条桐花巷串连起南北,一条榆林路打通了东西。谢玉台和段冷离开那条戏雪的巷道,再走几步就到了海洲客栈。
客栈前依然门庭若市,游商来往,络绎不绝。只是柜面前坐着的不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而是一个略显老态的中年男子。
谢玉台提着钱囊上前,“老板,两间上房。”
男人接过钱囊取出碎银,掂了几下便知斤两。他将银两收入桌屉,头也不抬地朝楼上喊道。
“二位贵客,两间上房。”
“楼上请——”是小二在楼间接应。
这回没有一个风风火火从外面闯入的人,抢走谢玉台和段冷几乎到手的房间。一切意外地顺利,他们二人到房间搁置下随身的一些物品,便下楼来用膳。
还是那位殷勤的跑堂来招待他们。那人打量了一下谢玉台的模样,把手中食单换了换,拿了一份新的过来。
“客官,请选膳。”
“哟,你们店里换食单了?”谢玉台扫过崭新食单上接地气的一道道菜名,诸如西红柿炒鸡蛋,干煸四季豆,酱烧茄子等等,心里美滋滋。当日一句临别之言,却被那小姑娘放在了心间,被人重视的感觉简直一级棒。
谁知那跑堂却道。“不是换食单,而是加了份食单。”
“哦?”谢玉台挑眉。
“我们掌柜的说了,给真正的文人雅士上旧单,至于您这种……”那跑堂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下措辞,“中看不中用的客人,就上新单。”
对面的段冷正在喝茶,突然猛地呛了一口水,咳个不停。
谢玉台脸一红,啪地一声把食单拍在桌面上,“你说谁中看不中用呢!”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小的没读过几本书,表达能力有限,您意会一下。”那跑堂低着头恭顺道。
还意会一下?谢玉台就是没吃饱,这时候也被气饱了。他懒得再看这张新食单一眼,把它直接抛给了段冷,让那人点菜。
段冷点了两荤一素一汤,菜品都是沉香榭中常见的菜色,汤是谢玉台最爱的炖老母鸡汤。两个人用完了膳后,各自回房。小二分给他们是最里侧的两个邻间,环境最为安静,可太过安静也有一个弊端,就是对面那间做点什么,谢玉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比如此时,谢玉台就能够通过对面房间中传来的琐碎声响,知道段冷褪去了衣袍,此刻正在浴室中濯洗身体。
水声时而汩汩成音,时而哗啦作响,谢玉台控制不住地将目光投向自己房中四折屏风后的那只浴桶,想象段冷蹲坐其中,用木舀向自己身上一瓢一瓢浇水的模样。
他的墨发会变得潮湿而厚重,贴合在那些分明的肌理线条上,水滴会在这些漆黑的纹路中流成小河,落向那些不可言说的暗处。段冷手背上的青筋也许会因为热气而偾张,宽阔的肩线也会在水汽的弥漫中更加硬朗。
谢玉台用双腿夹紧了被子,当他意识到自己在用自己的神智对段冷做什么时,他简直羞得无地自容。
他将这一切都归结为鸳鸯散的药效。谢玉台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体内流淌的,到底是不是有着神农庇护的青丘之血。但他的九尾血统是在册封大典时得到过验证的,万不可能出错。
他终究还是骗不过自己的良心,在心中挣扎了一番过后,他只能劝慰此般自己。
——小爷年轻气盛,有点儿这种心思很正常。
若不是苏合嘱咐过他近日不可洗澡着凉,谢玉台也真想拿着水舀给自己浇一浇。他倒向软榻上的荞麦枕,在连日的奔波和疲倦中,很快沉入了梦乡。
————
不出意外地,谢玉台又睡到了日上三竿。
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实在是这客栈的软榻太舒服。在有琼氏的毡帐中睡了一个多月的硬木板床,再到这柔软的天鹅绒圆榻上,任谁都会离不开被窝冢。只是边塞的日上三竿不是普通的日上三竿,此时已然是申时三刻了。
谢玉台看了日冕,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抓起外袍冲到隔壁,拍着那扇薄薄的镂花木门。
“段冷,段冷,快醒醒!”
段冷不知为何,也睡得很沉,许是冬眠还没结束的缘故。拍了许久屋内还无一丝动静,谢玉台顾不得礼数,直接破门而入。
“段冷?你怎么了?!”
只见那人并没有好好地躺在鹅绒圆榻上,而是卧伏在床头,中衣衣襟大敞,露出左半片精壮胸膛。他的神色看上去极其痛苦,即使在梦中也紧紧皱着眉头,一副强忍着什么的模样。
谢玉台蹲在他面前,见到段冷的额间冷汗涔涔。他急着将人扶到榻上去,两只手抓住段冷的肩膀就是一提。
“别碰我!”
段冷因痛猛然清醒过来,左肩触电一般弹出谢玉台的手心,声音嘶哑而沉郁。
谢玉台忽然想起,段冷的左肩曾被凿齿之牙捅了个大洞。他以为段冷是旧伤未愈,关切道。
“这么久了……你的伤还没好吗?”
妖族的恢复能力较常人快之百倍,就像前天他被段冷弄出一身青紫,今日也已大好了。谢玉台心里稍微有些疑惑,但他只以为是凿齿之牙自带戾气且段冷又处于冬眠的特殊时期,没多细想。
“地上凉,我先扶你到榻上。”
谢玉台小心翼翼地提着段冷的襟袖,在不触碰到那人身体的情况下让他借力起身。
昨夜段冷梦寐之时左臂突起刺痛,如针脚密密麻麻,割魂裂魄一样折磨着他。他调动自身元气强压痛感,却差点因此走火入魔,终是在这种酷刑下度过了后半夜。
许是白日里陪谢玉台玩雪受了寒的缘故,段冷迷迷糊糊地想。
其实,他在有琼氏对苏合说要及时回返青丘,并不是为了谢玉台养伤,而是为了他自己。谢玉台体内凿齿之毒已然根除,而他左臂的伤却不容忽视。蛇在蜕皮之时最为脆弱,几乎与未开智的妖兽幼崽无异,而没有了一条手臂的鳞片,他相当于蜕了六分之一的皮,还不是由于自然进程,而是刀锋外力。
当他那日走出毡帐吐了一帕子血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寒原上待下去了。
其实如果谢玉台此时肯为段冷探一探气,就会发现段冷魂魄异动,元神受损,并不是寻常外伤所能导致的。可惜他没有,也幸好他没有。
在谢玉台的帮助下,段冷整个人终于回到软榻上。不知为何,在谢玉台进来之后,他左臂的痛觉似乎减弱了一些。段冷沉声问道,尽量不让那人听出自己的虚弱。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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