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谢玉台闷声,含糊不清地应道。
“买了荷花酥?”段冷继续问。
“嗯。”谢玉台更是满脸的打不起精神。
“二十个?”
谢玉台没吭声,段冷把笠帽探出屏风一半,问道,“能不能分我一个?”
“不能!都被我吃了,一个也不剩了!”谢玉台突然拔高声量,企图用嗓门给心虚的自己撑腰。
“那你晚膳还用得下去么?”段冷不冷不热地道,“我可是听说,今晚厨娘做了你最喜欢的凉拌辣子鸡。”
“真的吗!”谢玉台听见辣子鸡,面上喜色一览无余,但又想起自己刚才说吃了二十个荷花酥,只能背着手说。
“咳咳,本皇子不饿,你叫厨娘把辣子鸡放冰窖里去,我明早吃。”
谢小皇子板起脸来撒谎,还真是有那么点义正言辞的意思。奈何,肚里的馋虫实在不给面子,此刻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抗议。
黑色纱帘下传来一个短促的低音,不知是笑还是轻咳。段冷拉回屏风,用女音朝着花窗外说道。
“水叶,公子饿了。把晚膳端上来吧。”
“是。”
水叶与镜花出入了三次,晚膳便被布置好。只见蟹黄鲜菇煲、糖蒸莲子糕、杏仁豆腐三样菜肴呈三角状摆于晶石餐桌上,在内相对放置红绿两盘,分别是“红炉烘雪衣”与“丹桂炒清笋”。最正中的青瓷白盅内,莲藕排骨汤冒着令人垂涎欲滴的热气。鲜滑油润的凉拌辣子鸡,则摆放在谢玉台眼前。
沉香榭的厨娘似乎知道住于此处的主子们即将远行,所以准备了极其丰盛的晚宴,颇有些“最后一餐”的意味。
谢玉台与段冷坐上桌,水叶便关了朱门,将清冷寒夜挡在暖阁之外。
二人双双动筷。谢玉台面子薄,不好意思直接戳破“二十个荷花酥”的谎言,便只能在最爱的菜肴面前端得一副君子之态。他一次只夹一点点,却敌不过次数频繁。凉拌辣子鸡很快见了底,然而谢小皇子还没吃饱,于是又把筷子伸向了更远处的蟹黄鲜菇煲。
这一伸不要紧,恰巧与对面那人的银筷碰在了一起。
段冷未卸笠帽,只掀开一半黑纱,因此看不见宽桌对面谢玉台的动作。这一下属实没防备,二人都有些尴尬。他立刻收回筷子,放下了已经夹起的白玉菇。
谢玉台也慢悠悠地将筷子收了回去,扒拉了口碗里的米饭。
“喂。”谢玉台清了清嗓子,扬声打破了僵局,“段冷。”
“嗯?”对面那人抬起头来,不知何时已换了男面。
“你在洞庭的那些年,每天都在做女红……织绣这些事吗?”谢玉台问着,差点没想起来那活计叫什么。
“也不算每天。”段冷将碗里的米粒都拨到一处,“我还要学习琴、棋、书、画,闺阁礼仪、诗词歌赋,还有简单的珠算,方便以后管家之用。总之,要修习的科目很多,女红只是其中一项。”
“噢。”谢玉台点点头,手疾眼快地夹了一块莲子糕,“那你就没想过学些男子的本领?比如……张弓射箭、跑马猎野、武学兵法?”
“族兄在操场上演练的时候,我在闺房里掀帘看过。”段冷答道,垂下一双墨眸。
谢玉台看着那双眼,十分希望那人能抬头看自己一眼。好让他知道,那日拜喜途中,一马一轿错身之际,飘拂的黑纱下到底是怎样一种眸色。
然而段冷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就此沉下了眼帘,将所有心绪都隐匿在浓密的鸦睫之下。
谢玉台只得作罢。他鼓起勇气,问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话。
“嗯……那个,你……在死之前,还有没有什么愿望想实现?你尽可以告诉我,我能做到的,都会帮你完成。”谢玉台别过视线,“你不用不好意思……”
这话,他在收下香囊时就想好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说出口去问那个人。他想,既然段冷能够对他有求必应,他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自然也该礼尚往来。
“我没有什么愿望。”段冷放下筷子看着他,墨眸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那日你请求我,让我在三个月后杀了你。我以为,你是在这世上有什么未尽之事,碍于身份,办不到的,我都可以代劳……”谢玉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段冷一声轻笑,单手支颚。“你想多了。”
“我定下三月之期,一来是因为骨刀的制作需要时间,二来是因为,三个月后我的父母任职期满,便可以卸去圣巫之责,云游四方。届时我就算死了,族中也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段冷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话里的将死之人,并不是他自己。
这番话不知道拨动了谢小皇子脑袋里的哪根弦。他脑子一热,问道。
“段冷,你这辈子,到底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没有。”段冷答得干脆利落。“我不需要。”
谢小皇子不懂,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需要”为自己活过。但他既然已经选择冷眼旁观那人生命中的苦难,便也没有资格过问太多。
他只把盘中最后一块辣子鸡,夹到了段冷不沾一丝油腥的碗中。
———
时至亥初,钟声又响过九下,王宫中的步声人语都渐渐安静下去。便是再贪恋暖阁中的良夜,也该就寝歇息了。
谢小皇子正歪在床头看话本,一听钟鼓,立时掀了衾被,像游鱼一样滑入温暖的被窝中。他用妖术挪了盏红烛灯在床头,想把话本的最后一章看完,却偶然瞥见四折屏风后,段冷已经拆散了盘发,正在褪去一身繁重裙袍。
他柔顺的发丝滑落在衣前、肩头,把那具冷毅躯体上的棱角一一磨平。谢玉台突然觉得这烛光太过香艳,让他无端想起今日下午不夜阁中旖旎香艳的色调。
他索性吹熄了红烛,将话本倒扣在枕边,平身而躺。
屏风那边也没了一丝动静。谢玉台竖起耳朵听着,过了一刻钟左右,那人的呼吸仍旧十分有力、急促,虽然规律,却一点都不轻盈。
——段冷并没有睡着。
谢玉台便踏着木屐走过去,一把拉开四折屏风。
段冷正背对着他蜷身而躺,火红色的狐裘盖在胸口处,只遮住他一半的身子。那人听到动静,正要翻身过来,谢小皇子便居高临下地指着他说。
“你,跟我去床上。”
“?”
段冷动作顿了顿,平躺在地面上,脑袋上冒出大大的问号。
“去床上睡觉!不是做别的,你别乱想!”段冷神色未动,谢小皇子先红了耳根。“你去是不去?”
地上那人反问道。“你不怕我了?”
“怕?小爷什么时候怕过你?”谢玉台双手叉腰,一身正气,“我告诉你,小爷妖界横行三百载,遇人遇仙遇魔遇鬼,从来就没怕过!”
段冷余光瞟了眼花窗,压下笑意。
“你到底去不去?”谢小皇子又问道。“我只问最后一次。”
“去。”
屏风后的乱角常年不被人打理,红木地板积了一层泥灰,有些粗糙,谢玉台不好直接拖人,只能等那人自己起身。
谢玉台回身向锦榻走,段冷就像只温顺的大狗狗,跟在人身后上了床。
“还是那条三八线,你不许过来。”谢玉台忽然想到那天段冷的憋屈样儿,又改了口风。“嗯……也可以过一点点,但不能太多。”
“嗯。”段冷点头,对着墙壁侧躺下来。
谢玉台又把被子伸过去了一点。“喏。”
那人感受到身上的柔软之物,扯过了衾被的一角,用低沉好听的音色说道,“谢谢。”
直到段冷的呼吸重新平稳下来,渐渐变得悠然而绵长。谢玉台才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不断追问着自己方才所作所为的缘由。
——许是他想到明日即将远行,今夜,是他们得以“温存”的最后一晚。
——许是这几日相处下来,谢玉台知道他对自己并无非分之想,当日喜榻上的虎狼行为,纯粹是形势所迫身不由己。他是个“圣女”,亦是个君子,并不愿意强人所难。
——又或许,是今日下午不夜阁中黎将军一席掏心窝子的话,触动了谢小公子灵魂里被深埋了太久的同情心。他不再只考虑自己的快活,而看见了身边之人足下的泥泞。
——更或许,是因为他逐渐读懂了那人眼中,深藏着的平静的哀伤。
谢玉台翻了个身,枕着手平躺在锦榻上,开始天马行空地设想,若是自己知道自己会在三个月后死去,此前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这话要是问新婚前一晚的他,他或许会说,寻一挚爱者,相携过妖生。
然而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谢玉台又翻过九十度,将面容转向里侧。
一生挚爱也好,露水情缘也罢,统统可以舍弃。他现在只想给面前这个人撑起一片自由的天空,让他可以在他的荫庇下做段冷,而不是一身枷锁的“洞庭圣女”。
哪怕,哪怕,只有沉香榭的暖阁中,这狭小的一隅。
谢玉台胡思乱想着,一整日的疲惫悄然爬上骨脊。他望着那人熟睡的背影,渐渐沉入了梦乡。 ----
第16章 拾陆·启程
翌日一早,沉香榭门口停了辆金雕玉砌的马车,琉璃檐顶,玄铁为轮,在朝阳下闪着富贵的光。
更为富贵的谢小皇子着一身桃粉衣裳,袖口绣着几支娇艳欲滴的梅花,手中持一把墨竹折扇,大摇大摆地从沉香榭正门走出来。
“段……”谢玉台正要问段冷身在何处,话到嘴边忽然觉得这个称呼不太妥。“夫人呢?”
“夫人已经上轿了。”宫女回答。
段冷向来收拾得比他快,装束却不见比他洁简,那女子的锦裙总归要比男子的长袍难穿些。谢玉台撇撇嘴,有些不服气地走向轿辇。
一个看起来有些面生的宫女屈膝折腰,在轿子边对他高举出双手。
“七皇子的折扇,可否要收入备厢之中?”
今晨宫中例行祭典,水叶和镜花都被叫去帮忙,沉香榭只有几个他不太熟悉的宫婢服侍。这人见谢玉台带了把折扇,便以为是起“装扮”之用,反正青丘的七皇子向来花枝招展,附庸风雅。
然而谢小皇子却一摆手。“不了,这折扇我自己带着。”
谢玉台如此做自有原因。这折扇瞧着是文雅之物,实为杀人不见血的一件暗器。其扇柄底部有一处机关,只要以一个只有谢玉台知道的方法按下,便会从十二根扇骨中射出淬毒的钢针,一击使人毙命。谢玉台此行带在了身上,便是为了防身之用。
126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