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猫儿、狗儿的,我不爱养。” 应无尘扭过脸去朝着窗户,积雪的梅枝压着窗框,沉进一缕凛冽的暗香,她伸手去掸那朵落梅,听见大师兄萧无冲柔声说。 “那是不同的,你总要收个弟子。” 山随主人心性,凌苍三峰中,洞霄赤霞弥漫、空翠青雨连绵,唯有玄妙峰会在冬日落雪。 于是隔日,二师兄元无雨过来赏雪时,应无尘又想起了这回事。 “收徒?凡人天资相差无几,挑个养眼的便是,过两日我去趟中洲,正好替你留意。” 元无雨斜卧松下,翠氅滚了一层雪茸,鲜亮俊俏,活像只圆润的绿毛孔雀,应无尘坐在旁边看他捏出一排雪球,神情仍兴致缺缺:“哪儿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在玄妙峰的弟子里挑个便是。” “玄妙峰才几个弟子,我看着都不入眼。” 应无尘却道:“若不在器堂挑选,恐怕学不了我的铸术。” 三峰山主各有专擅,比如洞霄真人犹擅剑阵,洞霄峰便设阵堂;玄妙山主精于铸器,器堂则在此峰。 她自觉考虑周详,未料师兄闻言却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说的就是你,簪花年纪,便要愁身后事了?” 应无尘冷着脸站起来,一把抽出道髻上簪的铁梅,插在二师兄欠揍而不自知的漂亮脑袋上。 “玄妙!”她抬脚就走,玄黑袍摆拂散一地雪球,二师兄还在身后叫喊,“此事可不能委曲求全,你得先清楚,自己想要个什么样的徒弟!” ——想要个什么样的徒弟? 应无尘沿着覆雪的山阶漫行,喃喃自语道。 “既是我的弟子,定要学我的铸术。” 剑修门派出身的第一铸师,个中辛苦,唯她心知肚明。 “还是算了……那不必是个离经叛道的孩子。” 可她在剑上毫无天分,曾是枯水剑师门下剑术最拙劣的弟子,倘若不授铸术,这个孩子又何必拜入自己门中? 应无尘驻了足,低头看着阶沿半个脚印,良久轻叹一声:“……我早就说不想收徒。” 猫儿、狗儿也好,徒儿也罢,依偎过来,无非想要借她的身躯遮挡风雪,好去到更远的地方。 可脚踏歧路的离群之人,能给他们指出什么方向? 遍野银白,草木皆凋,一枝独梅孤介而立,在蓦然飞来的雪尘中,簌簌一抖。 “哎哟,莫怪莫怪!” 她不自觉在山路拐角处停留太久,扫雪的弟子没察觉,帚下一蓬净雪扑上道袍,忙连声告罪。 “无事。” 应无尘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提步要走,却听那弟子奇道。 “山主?” 应无尘留了一眼,是张熟悉面孔。她记得这打扫山路的原是自己玄妙峰弟子,后因入了阵堂,便不常回来了,因而也随口多问一句。 “林夕远?你怎么在这里扫雪?” “有日子没回来,还以为山主要忘了我了。”那高个儿弟子登时眉开眼笑地凑过来,白净面皮,长眉细眼,天生一副带点儿狡黠的笑相,看着倒还算讨喜。 应无尘没心思听他插科打诨,点了点头,仍向前走,未料那弟子还亦步亦趋地跟着。 “山主有烦恼?” 应无尘便淡淡横了他一眼,意思是:“少管闲事。” “山主留步!弟子却有烦恼——” …… “运不起剑阵?” “是啊。”那弟子垮下眉头,“教习师父说是我不曾辟谷,灵气不纯之故,这可真是冤枉,饭堂半点不沾荤腥,单吃那兔子菜,我便是修佛也要修成了!” “怎么,是洞霄峰纪律严明,不由你跑出去偷吃了?” “善哉善哉,”弟子抓抓脑袋,带点儿傻气地嘿嘿一笑,“您日理万机的,怎么这点儿小事也记得。” 应无尘不咸不淡地觑了他一眼,只道:“我还记得,当初入堂,你在阵术一道颇有天赋,修行上有所疑难,倘若教习不解,可去向掌门师兄请教。” 那弟子犹豫了一下,却道:“山主可有见解?” 心法分明已背得滚瓜烂熟,招式发出,却总不是那么个意思,这种感受她自己做弟子时再熟悉不过,于是应无尘想也不想就说。 “这种功法天性不适,那就换一种。” 那厢便笑了:“果然弟子还是喜欢听山主说话,无论掌门真人还是教习师父,定是要叫我少溜去山下,按时出晚课的。” “少溜去山下,按时出晚课。”玄妙山主猛然记起为人师表,忙肃容道。 “近日山下新开了一家点心铺子,枣泥酥好吃极了,下回也给您老带一盒尝尝?”弟子顾左右而言他。 应无尘如砌霜雪的素淡面容这才泛起一丝浅笑,教诲道:“御使剑阵,取用的是昊天清虚之气,弟子们往往修习此术,是因容易入门。其实阵堂另有一脉术理,乃是取纳地母玄元,名为‘坐地术’,你不得天气,或可一试地气。” “坐地术?那不是藏经阁天字的秘经?” “天字阁外有禁制,拿我的令牌去取就是。” “可、可天字的秘经,弟子岂能——” “秘籍珍稀,束之高阁,只是免使散佚,你既有天赋,有何不可学。”应无尘顿了顿,转头认真道,“……哦,看的时候仔细点儿,别滴上了油。” “……” 她领先几步,发觉弟子没跟上来,诧异地回头,见人还站在原地,面颊微微发红,迎着她的目光,这才如梦方醒般微笑起来。 “如果山主是我的师父,那该多好。” 玄妙峰虽弟子众多,却唯有仍旧空悬的首座有资格唤她一声“师父”。 然而此时这弟子笑容腼腆,语调也并不像是期待或者羡慕。 应无尘凝眉望去,见弟子目光躲闪,忽又双眉一展,解下腰牌往他怀里一丢:“去借书,天字秘经不易解读,转过山就是参堂,我在那儿等你。” 参堂,顾名思义,是门中弟子静参悟道之处,亦供奉着历代门人的往生牌,修仙者踏出轮回,原无往生之论,其实只是一种纪念。 深林中凉气幽幽,参堂终年悄寂,应无尘信步踏过石板,行经陈列往生牌的祠室。 碑铭掠眼而过,她垂敛乌睫,无心细看,余光瞥见什么,步伐却忽地一定。 众多往生牌中,有一面原来倒扣着的,不知何时被翻了回来,正面少经风吹日晒,字迹犹新,刻的三字是“林夕远”。 应无尘讶然怔愣,片刻出神间,身畔帘幕微动,转出个手捧供碟的熟悉身影来。 “杜洄,你在这里做什么……宁逊?” “弟子见过玄妙山主。” 嬉皮笑脸蹭到身边来的弟子之后,原来还立着一个消瘦沉静的青年,应无尘瞧见他俩手中除了些寻常供果,竟还有枣泥酥和肉包子,满满当当堆了一盘。 “这是……” “师父可别误会,这都是夕远师兄爱吃的!” 当年东海梦死城开,前往探索的八名弟子尽数殒命,唯有带队的林夕远下落不明,众人心知无幸,但既无尸体,又甘愿相信希望仍存,因此虽为他打了往生牌,却只是倒扣着安放。 眼前这位空翠首座近才回山,先时仿佛正在东海游历,应无尘不欲细想其中有何关联,却无端抬手,从弟子手中那碟枣泥酥中拈了一块,送到嘴边咬下。 新鲜的,绵软、香甜。 她惯来不爱吃甜食,这时恍然低头,看着糕点正中红印的“五十年老字号”,也只是不知和当初那家“新开的铺子”,是否还是同一种味道。
第32章 如元无雨所愿一般,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清早他练功回来,未至洞府,便听见刷刷的扫地声。这声音从前沾了耳朵,便要感到灰尘扑面,叫人心生嫌恶,此间久违地填补着安静的空缺,竟又让他觉得有些想念。 他不自觉地止步,站在院外发了会儿呆,一时不想进去,反倒是宁逊察觉了他的气息,探头出来唤道。 “师父。” “嗯……嗯,我正在这里……”元无雨顿时回神,一下子没摸着合嘴的借口,宁逊善解人意地略过他的支吾,兀自回禀道。 “上次师父吩咐,在窗下多栽两棵金珠兰,弟子又在侧种了一棵结香。” 结香? 元无雨其实不通花艺,但知这花在人间自来有个“连理枝”的别名——弟子给师父种这个做什么? 一念才冒出头,便听宁逊复道。 “结香花苗细矮,眼下确是不大好看,我将它掩在石头后面,不会碍了师父的眼,好生养上三四年,便能开花了。” 他说了一串儿话,元无雨耳中筛过一遍,只剩句“养上三四年”飘飘然漏进脑袋,手栽连理枝,岁岁年年盼它长成,他听云京的仙姬唱过这一折…… 心念至处,他眉头猛地一竖,张口便打算教训两句伦理纲常,好叫弟子少生妄念,免得又起心魔,未料宁逊见他面色不愉,却不知错会了什么,又快声言道。 “金珠兰难养活,我听闻与结香同栽才能叫它长得茁壮,这才擅自做主,师父若不喜欢,我这就拔了。” 谁知解释完了,师父面上乌云不但未散,反倒更浓,宁逊瞧见他神色,未再告罪,也不再惴惴揣度,当即转身回院,提了铲子要去铲花。 “……慢着。” 他干脆利索的一铲子已经斜插进泥土,背后那人这才闷闷说了一句。 “留着罢。” 仍是不大痛快的口气,明晃晃透着心口不一。 元无雨等着他惯来细心的弟子探问自己究竟何故不快,宁逊却只淡淡应了声是,放下铲子,捡起扫帚,自顾扫他的地去了。 一口预备好出来的气便堵在喉头。 这弟子不对。 哪里不对? 必定是少在他身边教养了几个月之故,愈发呆得像块木头。 元无雨哽了哽,拂袖进屋,板着脸不再看他一眼。 而两盏闲茶浇下去的闷火再烧起来,并未过去太久。 杂役峰掌事长老面露难色,禀报道:“山主,宁首座定要来杂役峰领职,还说……是您的安排,我等不敢擅断,故此特来问问,这是何意?” 当时气头上的话他说了便忘,没成想叫人拿着当了真,元无雨听罢,顿觉有些下不来台,一眼瞪向立在旁边的宁逊,却见他只是微垂着头,神色平静。 如今元无雨已经知道,他这幅样子看似顺从,实则是铆足了倔劲儿,蓬莱一别,他穷追不舍地掰了一路,这会儿气消了,手上也觉强扭得疲乏,有心想说句软和话——正罚他伺候我的起居,给他发个务堂牌子便是——搪塞过去,也就罢了。 两眼盯着徒儿,念头转至舌底,出口的却是:“你倒真愿去做杂役,也好,趁着今日长老在此,你自个儿说,想做什么,本座都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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