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在演武场听说,一队师弟将去西极秘境历练,今日下午便要出发,因此特来恳请师父,准许弟子同去。” “……” 元无雨闻言一愣。西极秘境远在千里之外,来回一趟,少说也要半年光景。 对于修士而言,半年确实算不得什么,从前他云游一遭,三年五载都算寻常,可是…… “那是个入道弟子才去的低级秘境,你去做什么?” 宁逊低下头,温驯地答道:“弟子入道时未曾去过,想多长见识。” 他初入道时,便被送去荫堂和萝卜头们一起重打基础,好容易修完了课程,当初一起入门的同修早将低级秘境闯荡个遍了。 秘境分散各地,天高路远,同级弟子们往往结伴而行,他孤身一人,不被准许出山,其实耽搁了许多历练。 然而这话听在元无雨耳里,却全然是个为了回避相见不惜远奔千里,堂皇至此的借口,积郁心中的不满正经不起半分摇动,一个火星儿丢入,邪焰立时猛蹿而起,直燎心头。 “就那么想走?” 他蓦地沉了脸色,冷冷道。 宁逊不卑不亢地答:“只是历练,历练结束后,弟子定会尽快归山……” “不准。” 元无雨不由分说地截口打断。 宁逊微微抬眼,全似看不出他心情差极,竟还欲争取:“弟子——” “不准!”元无雨猛地拍案,声如炸响霹雳,“我说了,你不要想再走出空翠山一步,演武场也不许再去!” 他深深吸一口气,又道:“现在回去收拾东西,往后,你就搬来这里。本座眼皮底下,最好把多余的心思收干净。” 自来闲逸无羁的空翠山主,何曾这般尽失从容地说话,震响的余音在空阔屋室之中久久回荡,而就在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际,竟听见未散尽的回音之中,好似掺进一声轻笑。 笑? 元无雨毫不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直到他在宁逊低垂的面孔上看见了笑容。 “……你笑什么?” 问出这句话无疑是另一种失态,可他的情绪和心都渐渐成为脱缰之马,善变的喜怒,竟愈发不受控制。 宁逊却只是低着头,口气仍是沉静的。那点儿温柔原来也是错觉,他的声音像冷雨,初落在身上时清凉宜人,淋得久了,便觉寒意直透骨缝。 “没有。弟子知道了,师父。” 师父。 他费尽心神找回的这两个字,原来是如此刺耳的么? 不对,不该是这样。 他想要的,无不探手可得。他想要一个再不离开自己的逊儿…… 怒火尽凉,寒至彻骨,反倒在胸中激烈地亢奋起来。元无雨幽邃双眸微微一眯,忽而开口,以如常声调唤道。 “逊儿。” 宁逊应声抬起头来,骤缩瞳仁之中映出五指如山,当头罩下,临危的直觉促使他仰身猝避,然而—— “噗。” 烛火乍灭,一室黑暗里,唯有雨声淅沥,打落竹叶,如长梦般绵延不绝。
第35章 “要碧血丹?你受伤了?”萧无冲霍然直起身来,雪白拂尘因这难得激烈的动作滑下臂弯,险些扫乱了棋盘。 “没有,我没事,只是……”元无雨目光乱游,吞吞吐吐地说,“前日检点丹房,发觉碧血丹瓶已用空了,特向师兄讨两颗备着。” 萧无冲两眼视他面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拂尘一甩,反执玉柄按住棋盘对面师妹应无尘正悄摸摸偷子的手指,一边道:“若非内伤沉重,用不上那般顶烈的药,你即时有需,我岂能不给,放在你那儿,只怕滥用伤身。” “我又不是孩子,哪里就会滥用了……” 元无雨还欲辩解,却是应无尘轻咳一声,插口道:“莫不是给宁逊用的?” 元无雨闻言,登时瞪起眼来:“胡说什么,他——他平白无故的,怎会用得上这个!” 应无尘奇道:“听杜洄说他想去西极秘境历练,我还以为你是给他备着,以防意外的。” “……”元无雨沉默片刻,低声道,“那扮家家似的小秘境,可伤他不着。” 应无尘便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我便知道,空翠师兄原不该有那般体贴。” 丹还没要着,又平白受一顿口舌,元无雨略显烦躁地抱起手臂道:“他不去。” 话音落处,应无尘更奇:“如何不去了?不是听说他已准备得周全,连屋里种的牡丹苗都送到我那儿,托杜洄给浇水呢。” “不去便是不去,哪有那么多理由。” 应无尘觑着他的神色:“师兄,该不会是——你不想他去罢。” 这一句虽以疑问收尾,经她说来,口气却笃定得几如陈述。元无雨一时难以作答,眉眼沉下,愈发显得烦躁不宁。 萧无冲自幼与他相伴长大,见到这副表情,哪儿还有不明白的,轻叹一声,启口道:“翠郎,可是还在介怀宁逊前些时日出山不归之故?” 元无雨目光斜落,仍是不语。 萧无冲和缓道:“凌苍之外天地辽阔,年轻人爱好闯荡,不是坏事,何必拘着他。” 元无雨不耐地狭起眼,未叫人察觉眸中正攀上血丝,轻柔言语入耳,他却忽然想到,当年动明退隐之时,师兄原来也是这般劝他。 师徒一场,终有聚散,他只是你的弟子,又如何能够天长日久地留在你身边呢? 那时这话还是听得进去的,他依言放开了手,并无太多遗憾,可此间是为何故?竟觉每个字都温吞得可恶,而师兄还在喋喋不休…… “他成长得很快,或许也将至出师的一天了,你总不能一直留他在山中——” 不知哪个字眼在耳中爆开,元无雨额角青筋一跳,冲口而出道:“我为何不能?” “他是我座下长大的,他的一切,连同名字,无不是我给的,他凭什么想走就走?凭什么我不能留他!” “师兄,你对掌门太放肆了!” 应无尘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元无雨惊觉收声,呆呆地抬眼望向两人,一贯挺拔的身形此时看来,竟有些摇摇欲坠。 萧无冲看看师妹,又看看师弟,手捋拂尘,正欲出言调和,叫应无尘一把按了回去,神容冷淡的女子敛袍而立,连珠言语正如发间一枝铁梅花,凌厉孤峭,惯不留情。 “我看正是掌门带头惯着你,才叫你一把年纪还这般任性,他是你的弟子,不是你的东西,又凭什么事事都要如你的意?”应无尘冷嗤一声,“莫不是牡丹朝你开过一回,你便以为天下草木,未得真心栽培也理所应当为你而荣了?” 元无雨怒道:“他是我的首座,我岂会不知真心栽培!” “真心?”应无尘却露出一个近乎讥笑的表情,“空翠师兄,你才没有心呢。” 元无雨下意识张嘴又要反驳,思绪这时终于追上了气头,舌端却忽地一空。 啊,真心。 方才脑热之际,只是顺着话便往下说,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咀嚼着那个词,嚼出满嘴怪味儿来。 ——真心? 真怪。 他该有来着? 仿佛是该有,又仿佛不是。 从小到大,何须他捧出真心去待谁,那些取之不尽的爱恋、仰慕、示好,自然而然就眼前琳琅地陈列着,倘若心情好,他便向精美的珠玉多置一瞥,而那些廉价又粗糙的木石之心,给半个眼神都嫌多余。 那么不起眼的,十倍百倍逊色于珠玉的石头,也敢希求他的真心么? 他先是想发笑,笑声噎在喉咙里,又忽然发现自己愿给。 如果逊儿所有莫名由来的执拗、疏远,都是为了讨要他的真心,便是给他了又有何不可? 元无雨并不觉得自己的真心是多么珍贵难得之物,只是像个活到百来岁才睁开双眼的婴儿,头一次知道原来送到面前的一切都有价格。 他一时呆立原地,似有所悟,神情却只是懵懂,萧无冲悄然起身,在师妹额上轻轻一弹,而后上前揽住他肩,带到身边坐下。 应无尘偏过头去翻了个白眼儿,从袖袋里寻摸两下,掏出一小瓶丹药,丢进他怀里。 “碧血丹,我还有一颗。”她难得叹气,“你最好不是真的要给宁逊用。” 元无雨却仍是怔怔的,丹瓶滚到膝间,竟不知捡。 眼见那瓷瓶就要摔到地上,萧无冲拿拂尘执柄一截,向师妹抛了个隐晦的眼神。 “玄妙,你先回去。” 应无尘亦不啰嗦,径自迈步向外走去,行至门口,又背着身丢下一句。 “掌门师兄,这局,该算我赢。” “知道了,依你便是。”萧无冲无可奈何,面带忧色地摇了摇头。 此间再无多话,元无雨回去空翠洞府,直到坐在床前,神思仍有些恍惚。 宁逊无声无息地躺在帐中,他封其灵窍时灌了点儿力气,这般几乎等类昏迷的睡眠大概还会延续半个时辰。 元无雨撩起床帐,盯着徒儿又出了会儿神。宁逊的睡颜并不安宁,眉峰微微蹙起,露出略带些痛苦的神色。凡修为高深者,自卫的本能也愈强,如他这般被一巴掌封死七窍,身体的反抗想必不会叫人好受,但元无雨伸手抚平他的眉头,目光只是淡漠而专注。 “我回来的路上,看见那队弟子已经出发了,待你睡醒,只怕要追之不及。” 元无雨低声说道,宁逊自然不能回答,他其实也无意等待回复,目光在徒儿身上缓缓逡巡两遍,最后收回到正搁在膝上的,自己的右手之上。 要如何把真心给他呢? 元无雨想了想,抬起那只右手,剑指一并,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左心。 凌苍真人、空翠山主,修为已临通天,要害之处骤然受此重创,丹田灵力瞬间暴涨开来,本能地保护着心脉,剧痛加身,元无雨面无表情,静静敛起双目,内视通身灵息游走,鲜血淋漓的手指抽出,当即又向丹田剖下,竟趁灵脉鼓胀鲜明之际,生生截下一段来。 他两指拈着那段清莹灵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入宁逊体内,而后猛地以袖掩口,闷咳一声,轻薄的翠衫上登时洇开大片血花。 生剔灵脉,对身体的损伤无异于抽筋剥髓,纵使强悍如他,也难以忍耐那般剧烈的痛楚,面容微微扭曲,僵着身子缓过一阵,立即摸出碧血丹瓶,血污的手指一时竟拿捏不住,两次三番才将那枚丹丸倒入口中。 丹药的清气在体内化开,灵脉截断的空洞得到填补,这才好受了些。他擦净手指,复又将手掌按在宁逊丹田,那截灵脉碎片离体短暂,尚未溃散便寻至新的寄托,这时已自发地附在青年沉寂经络之上,二人内功一脉相承,待他醒来,只须稍作调息,这段灵脉便能浑然一体地融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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