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留在师父身边。” 左右那颗木头脑袋里,刻下的无非是一个答案。 弟子无数次用嘴巴、用眼睛说过的愿望,他早已听得厌烦,这次专门铺好了台阶,只是无端想听他再说一遍。 然而宁逊似乎也做好了打算,听闻此言,并不犹豫,抬头便道:“弟子想去看守演武场。” ……什么? 元无雨胸有成竹的淡笑凝固在嘴角,竟不顾失态,坐直身子去看宁逊的神色,并愈发诧异地确认了——弟子是认真的。 从位列山主之侧的首座大弟子,降为万人之下的杂役,他不知难堪,还偏偏选了弟子们来往最多的演武场。 他是当真不怕现眼? 还是故意要去现眼,想讨自己怜惜? 无论哪个都叫元无雨觉得荒唐,然而此间不由他琢磨出个合理的解,一言既出,当下只得硬着头皮道。 “他既然这么说了,那便有劳长老安排。” 杂役峰长老的脸色不比他明白多少,两人面面相觑,皆不知情形如何被宁逊推至这般地步,嘴里头话赶着话,稀里糊涂竟便将此事敲定下来。 空翠峰的首座弟子,成了演武场看守。 这消息比风寒传染更快,一夜便刮满了凌苍派。 对于此事,唯有玄妙峰首座以“他脑袋有病”的五字评价,成了独一个听闻消息后没有发出“啊?”声的人。 无论如何,次日清晨,空翠山出早课的弟子分外齐全,加之其他两峰来凑热闹的,偌大的演武场头一次显得有些拥挤。 宁逊的早课惯常比普通弟子更早半个时辰,习惯了朦胧晨光中空无一人的演武场,这日方去山主洞府请过安,到得稍迟了些,顿时被那阵仗吓了一跳。 离山不久,大家出早课竟如此刻苦了。 他既觉欣慰,便默默去后头抬兵器架,平日就不起眼的人,这时也是忙活了半天才叫眼尖的弟子看见。 “宁逊!” “哪儿呢?他来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顿时躁动起来,宁逊这才发觉他们等的是自己,四面八方的说话声一时支应不完,正自手足无措,背后忽地两只手伸来,一左一右抓着他的肩膀往上一提,宁逊不及反应,天旋地转,人已经坐在了树杈上。 底下的弟子们还在叽叽喳喳,其中多数人根本不识得他的相貌,瞎跟着东观西望,只图个闹哄哄的好玩儿。 宁逊有些无奈地抹去鬓角汗滴,抬头一看,对上一双翻上天的白眼儿和一张笑盈盈的面孔。 杜洄道:“瞅我作甚,还想下去出风头?” 谢胜道:“宁师兄,他们太能闹了,还是在这儿躲一会吧。” 宁逊看见他们两个在树枝间蹲得稳当,显然早找好了位置,不由失笑:“你俩怎么跑树上来了?” “楼上雅座。”杜洄撇着嘴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宁逊,现在全凌苍都知道你负罪潜逃,叫空翠山主亲自抓回来,贬成了杂役弟子,你这叛逆期是不是发得有点儿晚?” “他们是这么传的?”宁逊惊讶道,“嗯……其实也大差不差。” “你……”杜洄气得要给他一拳,树杈狭窄,承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年轻人,稍一动弹便哗哗摇晃。 树下已有弟子察觉动静,抬头望来,谢胜在旁道:“两位师兄,咱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 杜洄说:“去择金台,我师父有个弃置的小山洞,平日没什么人过去,安静得很。” 两人说着,便动身欲跳,剩下那个却坐着没动,两人目光再度汇聚一身,宁逊无辜地眨眨眼,一手指着树下的兵器架道。 “我的活儿还没做完。” …… 空翠山那位被贬为杂役的前首座,与玄妙峰首座弟子聚众斗殴,从树上双双跌下的消息,一时间以压倒性的讨论度盖过纷飞流言,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凌苍弟子茶余饭后的笑谈。 “噗……” 杜洄脸上发红,难为情地嚷嚷道:“师父,别笑了!” “噗……”玄妙山主应无尘以手扶额,袖子遮住面容,只能看见她的两肩不住抖动,强抻着声音道,“做什么跑到树上打架?掌门师兄听到消息吓了一跳,为师趁机摸了他三颗白子,他竟没瞧见。” 杜洄的注意力顿时转移:“赢了?” 应无尘理理袖子,肃容道:“赢了。” “七胜二百三十负,嘿嘿,师父,你对洞霄真人的胜率,还是不足我对宁逊的十中取一。” “为师比你年长五十二岁,你再输宁逊五十二年,说不定还不如我。” “就不能盼你徒弟有点儿长进!” …… 宁逊站在思过堂一侧,本以为要来挨罚,未料听了半天,这对师徒只是插科打诨,话题还扯到了自己,倒叫他不知道该不该谦虚两句,欲言又止之际,应无尘终于转眼看来,同他道。 “不必这么拘谨,宁逊,空翠师兄不会过来。他昨夜离山,这会儿还没回来,你俩没事就散了吧。”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下回别在树上打架,那棵树比掌门岁数还大呢。” 两个年轻人满面羞惭地认了错,并排往外走去,思过堂中阴冷,纵然玄妙山主替他俩拾掇了烂摊子,杜洄仍是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小声同宁逊道。 “幸亏元师伯不在,我可怕死他了。” 以元无雨的性情,哪怕没有外出,又何曾管过这些闲事。 宁逊心中想着,口中只是附和:“是啊。” “他不在山中,你竟不知道?”杜洄忽然想起什么,奇道,“说起来,今早你不是还去请安了吗?” “哦,我在外面问安,只以为是山主没有回应。” 杜洄闻言,诧异地睁大眼睛:“然后你就那么去了演武场,一门心思地干活?” “嗯,然后无端被你一拳打下了树。” “不是,”杜洄道,“宁逊,你确实不大对劲,照常元师伯少看你一眼,你都该心慌意乱,不停走神,然后剑脱了手输给我才对。” 天知道杜洄刚刚在他师父面前炫耀的“胜率”都是怎么打出来的。 宁逊心中一叹,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怎么,想试试我现在会不会输给你?” 杜洄登时往侧里撤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还打?掌门真人都把我师父派来训话了,你是不是真想惹她发脾气?” 宁逊却不由他跑,一把揽住他的手臂,往择金台方向拖去:“再陪我练两手吧。” 他说着,话音忽而一顿,面色随之沉下,又轻声道。 “不是好奇,我为何要自请看守演武场么?”
第33章 “不是好奇,我为何要自请看守演武场么?” 宁逊说罢,杜洄连挣扎都忘了,真心实意地疑惑道:“难道不是因为你脑袋有病?” “……” 宁逊道:“陪我过两招就知道了。” “诶诶,不许公报私仇啊——” 择金台是铸剑之地,除了择剑大比能热闹几天,平日里往往空旷无人,两人再次分立于山台两侧,大比之景还历历在目,宁逊轻轻吐出口气,向着满面疑色的杜洄扬起一个笑容,这一次是由他开口。 “杜师弟,请指教。” 他手中拿的是演武场随手带出来的普通铁剑,杜洄犹豫片刻,道:“真要打?我换把剑。” “不必,用折流就好。”宁逊才要摆出起手式,想了想,却又收起架势,道,“你先进招。” 杜洄两条眉毛打了个磨担秋千,伸手将环腰的软剑一抽,二话不说,剑花如白蛇,已当空凌厉咬来。 宁逊目光凝住敌人来势,手中铁剑振开,仿佛仍习惯性地想使旧招,手臂抬起时却滞了一滞,反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转守为攻,径自迎上“蛇头”。 杜洄双目一睁,这临阵变招并非凌苍剑法,以刚击柔,将剑直直送入“蛇口”,非被绞死不可,更不是什么上乘的妙着。如此自寻死路般的应对,叫他一时竟摸不着头脑,不过这位玄妙首座的“阴险剑法”之所以在比武场上胜绩骄人,正在于哪怕心中迟疑,剑也毫不犹豫,抓住破绽,便绝不松口。 银蛇抖动身躯,直入空门,然而,就在看清铁剑指处之际,杜洄神色骤变,刹那间交锋铿然,一剑脱手坠地,削铁如泥的寒刃还未化尽余力,登时割开对手衣袖。 杜洄匆忙收剑,连退了两步,惊道:“你怎么回事?放话的时候那么潇洒,还以为你是偷学了什么神功,原来只想送条胳膊给我?” 衣袖破口处转眼渗出红色,宁逊却未多看一眼,拾起摔落的铁剑,又道:“方才我慢了,再试试。” “不,不必试了,我看出来了……”杜洄将折流抱在怀里,方才一招分明占了上风,这会儿神情却惊疑不定,倒像受欺负的是他,“若非你出剑迟疑了一瞬,刚才便要挑我七寸了,是不是?” 宁逊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再试试。”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招?”杜洄却不应他,单是皱着脸抱紧了手臂,“宁逊,你从前很厚道的,在外头吃了什么蛇心蝎肠,这小招数怎么比我还阴险!” 宁逊闻言,看着手中铁剑默了片刻,才慢慢说道:“我只是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离山这段时间,我曾在秘境中对阵天魔相,那是一道蛰伏多年,已经极其虚弱的分身,但尽管如此,我仍然斩不破它。我的剑对上它的魔气,虽能抗衡,却像砍上软韧的泥,其实使不出半点力气,当时……如果不是山主出手相助,或许很快便会受其反噬。 “后来我回想很久,为什么自己无法击破。山主是登峰造极的剑修,剑意锋利无匹,斩灭一道天魔分身自是轻易,我的剑法由他亲传,不过是修为、领悟尚有差距,可我不认为自己的修为不足以压制魔气。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了——是这套功法不合。元无雨的武力对天魔分身已是绝对压制,因此看不出差别,但对于我这等普通修为而言,面对天魔相,并不能发挥出完全的能力。” “等等……你什么意思,”杜洄在旁听着,眼睛越瞪越大,“你弃师是说真的?你真不想学凌苍的剑法了?” 宁逊抬起眼来,漆黑瞳仁安静幽深,如泛着冷气的坚冰:“我要斩天魔,就必须找一条更适合的路。” “宁逊,”杜洄面露忧虑,“我听说你在外头交了魔修朋友,这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修魔的哪有善终,你、你可千万别走了邪道。” “放心,我只是在幽都城中遇见一位名叫‘白蝉’的修者,忽然之间,有所顿悟。” 宁逊再次拉开起手式,轻松地说:“你若心存疑虑,刚才那招,咱们来慢走一遍。” 二人以指为剑,虚虚比划着复盘,宁逊继续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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