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生气了?” 宁逊面无表情,将他凑近的脸轻轻推开,下一刻,人已闪身上前,挡在元无雨与徐春名之间。 元无雨抬眼见他,蕴在眉宇间的暴怒已浓烈欲滴,宁逊却毫不打怵,大步上前,径自抬手将雨师按下。 “蜃兽幻障不曾伤人,这一剑足够教训了,剩下的,交给蓬莱处置吧。” 他轻声地,以近乎柔软的口气说。 “你待如何?” “跟你回去。” 元无雨那从来都如刀剑般直白锐利的目光从他脸上缓缓移到身后,半晌冷哼一声,收剑回鞘。 宁逊回头,去扶伏地不起的徐春名,前胸已是鲜血淋漓的蓬莱真人歪在他怀里直不起身,竟还有余裕呵呵一笑,抖开袖子给他看里面毫发无损的花妖精魄。 “回来做什么?坏了我的好戏。”徐春名用含血的嗓子低哑叹道,“也罢……给你一粒种,来年,种得出牡丹。” 八部长老重伤,此事报回,蓬莱震动,然而徐春名设计在前,纵然元无雨出手太不留情,也终究无可厚非。 凌苍几人离开兴州时,是那位清癯如柏的右执律相送,一路无言,唯在相别时叹道。 “芳机此人自来荒唐,还望山主宽宏大量,勿因此事,与蓬莱相疑。” 元无雨余怒未消,还没吭气儿,倒是宁逊在后问。 “芳机真人将如何处置?” “这……掌门真人已令他速回蓬莱,往后,大抵是长居海外,再不入尘世中来了。” 宁逊闻言不语,心中却想:也好,他总可以自由地种花。 几人登上飞舟,杜洄自觉地去船头驭舟,元无雨领宁逊坐在舱中,憋到这时才没甚好气儿地说。 “你还可怜起他来了?” 宁逊低着头,散乱的额发仍未得闲去束,垂下来遮住了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平静驯顺:“我没有。” “如此最好,往后你也老老实实呆在空翠山便了,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擅自离开。” “好。” 元无雨在棉花包子上撒不出气,又嫌室内太闷,袖子一拂,大步出舱去了。 却未知他掀帘离开后,宁逊默然抬眼,一直攥握着的手掌放在膝上,缓缓摊开。 躺在他掌心的,却不单是徐春名塞来时所言的牡丹花种,还有一颗鸽蛋大小,流彩晶莹的珍珠。 传言蜃兽之珠,亦能捏造梦幻。 宁逊黑沉眸中殊无波动,嘴角却微地一勾。 手指微微用力,珍珠顿时化作齑粉,飞舟正向凌苍青山降落,一阵清风吹开船舱珠帘,那撮闪亮的细屑扬散之际—— 舱中已然空无一人。
第30章 三个月后,大阴山,幽都鬼城。 暗无灯火的小巷中,一道人影如风,穿行而过。此处偏僻无人,那人却形色警惕,矮墙上一只鸦扑棱棱飞起,都要惊得他止步观察,将遮盖头脸的斗篷往下拉得更严。 直到到达一家挂着“白蝉”布幌子的狭小门店,那人紧绷的步伐才略略放缓,四下观望一番后,上前叩响了那扇窄门。 缩在柜台后的店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光临小店,有何贵干?” 来者迟疑片刻,揭开斗篷道:“我有个叫木昧的朋友,他说……这里卖的化形丹,变得快、药效长,报他的名字,还可以打折。” 店主闻言,将眯起的两眼睁开一隙,打量了客人一眼,未料这一眼非同小可,那双精光溜溜的细眼立时瞪大,惊奇道:“你是宁逊?” 身份一被点破,宁逊先是下意识绷紧足腕,作出随时离开的姿态,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自身所在,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用放松些的口气道,“是我,你认得我?” “空翠山主开了尊口要找的人,如今天下还有谁不知道你的名字。” 宁逊闻言,神色略有些僵硬,一时没有应声,店主便又道:“你想买化形丹,是为了躲他?” 宁逊目光斜落,沉默片刻,只说:“可行么?” 元无雨单是放话要找他,不过三个月间,他便已被逼至近乎走投无路的地步。 只因元无雨并未言明找他有何缘由,就连他宁逊是得罪了空翠山主,叛出师门之类的谣言大起之时,也没有任何澄清——几如默许一般,令四界好事者、慕赏者、欲讨好凌苍者,对他的围追堵截愈发凶猛,不乏阴损招数。 宁逊哪里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初时轻信旁人,险些被废了手脚,三个月流亡之后,虽心意坚决如旧,只是长久以来毫无喘息之机,精神实已濒临极限。 山穷水尽之际,他恍然想起当初在兴州客栈中木昧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前来幽都,竟真的找到了木昧所言的小店“白蝉”。 元无雨修为超尘,拟形术至少还能仿造原主气息,内有精魄时,足以以假乱真,而化形术仅能变化形貌,或许瞒得过普通修士,却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尤其是在目下,他似乎已不愿再糊涂一次的境况中。 问出这句话时,宁逊心中早已明白,只是着实万策俱尽,哪怕一线希望,也不愿轻易放弃, 却闻那店主未多犹豫便答道:“有何不可?” 他答得爽快,反叫宁逊一愣,店主见状奇道:“木昧单叫你来,却没告诉你小店做的什么生意?” 见他不语,店主便笑了:“客官,你知不知道白蝉是什么?” 宁逊道:“白色的蝉,是新蜕的蝉么?” “不错,幼蝉出土,浑身金色,称为金蝉;初蜕金衣之际,裸露白色皮肉,故而称为白蝉;白蝉经风展翅,遍体生出黑壳,便最终成为黑蝉。白蝉,既非幼蝉,也非成蝉——是二者之间短暂的混沌。” 店主得意地说:“小店的化形丹可不止变得快药效长,其妙处,是能让你停留在两个‘相’之间的混沌里,既非本相、也非伪相,无从观测、无法辨别,哪怕空翠山主来看,也是一样。” 宁逊闻言,双眼一亮:“一颗化形丹,能管多久?” 店主竖起一根手指,又竖起一根:“十二个时辰,只是这丹不能多用,恐怕丢了本相。” “一颗足矣。”宁逊面上才泛出喜色,紧接着想起什么,却又是一僵,“只是不知,这化形丹……什么价钱?” “价钱好说,”店主笑道,“木昧于我有救命之恩,抵一颗化形丹,绰绰有余。”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奔走喧哗之声,远远的似听有人呼喊“空翠”。 店主将一颗赤色丹药倒在宁逊手心,诧异道:“来得这么快?” 宁逊身形已然紧绷,甚至不及好生道谢,便拉起斗篷,迅速离开。 丹丸匆忙滚入腹中,他才想起来还未问清用法。这时也顾不得回返,只在心中默愿,尽量变个老怪丑陋之貌,魔息化在丹田,微有灼痛,体貌亦随之变化起来。 宁逊微微松了口气,向城门方向疾步而去,果然见到幽都浊黑的夜气之中,一道亮眼的新翠冷然立在城头,凛冽杀意压抑凝着,宛若山雨欲来。 三个月以来,元无雨一直追得很紧。 宁逊前脚到哪儿,他后脚便赶上,从容不迫地注视着疲于奔命的宁逊,宛若注视着掌心的猎物,不曾收拢五指,只是在等他自己投降。 这般冷漠的执着,却比形于颜色的怒火更叫人觉得恐怖而无终尽。 宁逊饱受折磨的精神已经形成了望见那抹翠色便会战栗的习惯,强撑至今,大概也只是不愿低头。这时白蝉的化形令他心中多少有了点儿底气,便强定心神,混在魔修中若无其事地向城门走去。 有十二个时辰,足以彻底摆脱他。 仙魔虽不两立,概因斩尽杀绝自损亦重,长久以来也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以致有了幽都鬼城这般的存在。而今元无雨只身挑来,想必城主也甚觉头痛,一道黑风似的守在侧畔,元无雨不知说了些什么,他面色稍霁,随即飞身立在城门之前,呼喝往来魔修排起队伍,供其检阅。 宁逊又将斗篷拉低了些,夹在魔修队中,向城门缓缓挪移。 所幸元无雨身为剑修,神意之中正气罡烈,能令魔修天生畏惧,在奇形怪状、瑟瑟发抖的人群里,步伐略有些虚浮的宁逊并不算引人注意。 愈近,心跳愈是剧烈,喘息变得困难,几乎已经控制不住两肩起伏的幅度,他低着头,拖着刻意作出蹒跚之态的步子,终于渐渐行至那抹翠衫脚下。 “慢着。” 即将擦身而过之际,头顶冰冷声音忽然降下,一瞬之间,宁逊的心几乎提至喉咙,他没照过镜子,不知自己现在是何容貌,只能强自板出木然神色,抬头望去。 三个月……或许是更久以来,他第一次这么近地凝视元无雨,他仿佛没变,又像是变了,曾经逍遥洒脱的竹里仙人眉目之间笼着一层深沉郁色,一双清湛凤目肃起了飞扬的尾梢,看起来更像两把蕴着戾气的弯刀。 元无雨蹙起眉来,神情仿佛有些困惑,或许是这副化形太过不堪入目,他一瞥后便嫌恶地收回目光,不再理会。 宁逊复低下头,迈步向前,心中久悬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城门就在前方,只要越过,就是无边自由……他的步子越走越轻快,即将迈出之际,却忽然听闻身后一阵吵闹。 “报城主,人捉来了!小人亲眼所见,那宁逊先时正是进了他的店里!” 宁逊猝然回头,只见分别不久的白蝉店主已被五花大绑,丢在元无雨脚下。 “做什么的?” 冰冷的、慵懒的声音,声并不高,却极具威压,似能将听者的喉咙也一寸寸掐紧。 “卖些乱七八糟的丹药……哦!有化形丹!” 元无雨抱剑而立,并不低头去看,只是眼珠微地转下,闻言眉梢一挑,道:“关城门。” 幽都城主忙高声喊道:“关城门!” 宁逊近乎绝望地抬起头,看着沉重的铁栏在面前缓缓降下,那方又传来拳打脚踢的声音。 “……说呀!他干什么了?” 白蝉店主蜷缩在地,不住哀嚎求饶。 “化形丹……买了化形丹!可那玩意儿随心变化,小人真的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儿了!” 元无雨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雨师剑鞘上轻轻叩击,宁逊知道,这个动作表示他不打算善罢甘休——幽都城主想必也清楚,撸起袖子上前,提起匍匐的白蝉店主,恶声道。 “替他遮掩一句,我扒你一层皮——人哪儿去了!” 血光隐现,不知他使了什么法术,白蝉店主顿时发出极度痛苦的惨叫之声,周遭魔修无不面露怖色,缩起头颈四散退避,宁逊听在耳中,却明白这话实在说给谁听。 逼问声、惨嚎声,轰轰地在他脑内回响,杂念纷飞,往昔光景一时溯回,恍惚又有木昧的言笑、心魔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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