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蝉,乃是幼蝉蜕为成蝉之时,一种短暂的、变化中的形态,是有无之间的混沌,故而无法为“相”所观。我便想到,倘若剑也能穿破这层挂碍,既非有相,又非无相,岂非——正是‘破相’之法。” 杜洄双眸一闪,他同为三峰首座,自也不是愚钝之辈,只言片语间,已经懂得了宁逊方才那招“自寻死路”的剑意何在。 蛇行无常,攻其七寸,并非意在杀伤的阴狠手段,而是勘破万相,直取命门——他那至巧至拙,只为破的而挥的一剑,已经初具雏形。 杜洄目中微颤,竟觉出一阵后怕,二人多年来针锋相对,对于这位“宿敌”的实力他再清楚不过,宁逊的剑极为周密而颇具洞察,原本剑路以稳实为要,专意防守,故此不露锋芒,倘若生出破敌的锐意…… 他绝望地想,只怕用不了五十二年,胜率便要被师父反超了。 宁逊沉浸在思考中,并未察觉他的动摇,仍自顾自地喃喃说道:“混沌的剑,若想不落‘相’中,须得够准、够快,只消短暂的变化,便已取其要害,方才我出剑时有所迟疑,立时就落了下乘……” “那个,我看今天也不早了,要不改天再练?” 杜洄愈听愈是冷汗直冒,结结巴巴地开口,心道这下可算懂他为何要自请去演武场丢人现眼了,凌苍弟子虽同修一套剑法,因着山主风格各异,三峰弟子之间其实也互有差别,洞霄浩然守正、玄妙恣行无常,而空翠山主潇洒无拘却目不容尘,空翠山的普通弟子哪有他那般信手拈来的风流态度,刻意磨练优美身法,恰成了最“落相”的一峰。 ……闹了半天,这家伙是狼入羊窝,去抓弟子陪练的! 心中腹诽万千,终归一念:只盼这家伙和可怜见儿的空翠弟子们打个尽兴,别再来找我的麻烦! 宁逊对他的碎碎念自无察觉,看眼天色,遂也欣然道:“好,杜师弟,今日——多谢你了。” 明明仍是那个傻兮兮的木头疙瘩,不知何故,眼下望着他纯直神色,杜洄后脖颈直起鸡皮疙瘩,嘴硬道:“谢我划了你一剑?赶紧去医堂看伤吧,再晚点儿可要痊愈了。” 宁逊温然一笑:“多谢你和谢师弟来看我,不必担忧,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的心。” “行、行了,别跟兄弟说这酸话,掉了牙算谁打的……” 杜洄连连摆手,这时二人头顶一道碧光划过山巅,他抬眼望去,忙将这告别的大好借口抓在手里。 “哟,你师父这才回来啊。” 要说元无雨先时在哪儿,还需将时间拨回昨夜。 他动不动离山云游已是常事,旁人只以为又去饮酒逍遥,但这次元无雨其实并没有走得太远。 凌苍看惯的青山叫他心底生烦,御剑而起,只为疏解胸中窒闷,不知不觉间越走越高,待他回过神来,雨师停落处,已是最高耸的山巅。 元无雨将剑丢在一边,仰躺在万仞崖头,头顶星光明亮欲滴,已仿佛探手可摘。 此处距离人间已十分遥远,高阔清静,从前枯水剑师还在时,他便常爱来这里躲闲,却反而因为离天太近,那日起兴舞剑,竟引得五方尊者吁龙回顾,元无雨并不在意自己流传在外那醉酒拒仙的传奇,到底褒贬何者更多,只知自己的清静地遭了污扰,往后再也不愿多来。 这时信步而至,所幸辽阔风光,仍能让他片刻舒怀。 元无雨又感到有些烦恼。起因是他发觉,自己近日想宁逊想得有点儿多。 二人师徒多年,关系本该亲近,每日惦念一下弟子原也是常情,但这回他发现,自己对宁逊的“想”,和从前对动明的“想”,甚至于对师父枯水剑师、师兄洞霄真人——他在世间唯独算得上牵挂的这两人的“想”都不太一样。 正是此夜前些时候,元无雨静坐调息之时,在道心的法镜之中,影影绰绰望见了宁逊的影子。 这一惊非同小可,自来他每每内视,镜中只是映照着他的面容,除此之外万象一空,无边光明圆满——那即是他的道,他的慧性与灵根,可“道”之中,怎么会出现个旁人? 起先元无雨以为是自己近来想起宁逊的时候太多,以致心之所念,也投射入道之其中,但再行思索,又发觉这“想”和往日的“想”都不尽相同,说不出哪儿不一样,只叫他无端觉得不快,心境之中郁堵沉坠,竟寻不回从前那般来去自如的洒脱干净。 想不通。 说不出缘由的烦闷化作一种懵懂的沉重,填塞在他清水无鱼的心间。满天星宿流光倒映在那双空明的眼眸,元无雨一时受其所惑,伸手去抓,自是捞了个空。 他想要的,无不探手可得。他想要宁逊回来,因此宁逊回来了。 那么,还想要什么呢? 手指间星光流泻,看似完满,其实空空。元无雨缓缓收拢手掌,想道。 答案,大抵还得从徒儿身上去找。
第34章 次日清晨,宁逊照常在洞府外问安,内中亦是照常的无声无息,仿佛仍无人在。 元无雨分明已经回山了,宁逊心中清楚,此时的态度与其说是在意师父的反应,更像是仅仅为了周全礼仪,对着空气恭恭敬敬地等了一会儿,便面色如常地转身离去。 元无雨倒不是故意不理他,此时洞府内确实没人。 他隐匿气息,正藏身在满山翠竹之中,悄然注视着宁逊的一举一动。 堂堂空翠山主,如此行径,着实有些掉价,但这会儿他想不到那些,全心只挂在徒儿身上。 ——他变了,哪里变了? 态度恭敬,一如既往;处事周全,亦无所懈怠…… 元无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分给他的目光太少,因此才对他的变化含糊莫辨,那么,只要一直看着他,岂不是就能找到答案了? 宁逊似有所察,狐疑地回头望了一眼,到底二人境界相差太多,他什么都没看见,只得继续向演武场走去——若赶晚了,说不定又会拥挤得干不了活儿。 接下来便尽是那些无聊的杂务。 清扫、收拾、整理。 宁逊干得有条不紊,专注的侧脸却叫元无雨看得直打哈欠,心中闷闷地想:这笨徒儿倒是干一行爱一行,给普通弟子做活儿……原来也是这么上心。 一念忽起,他倏地抬眼,顿然揭开了一片不快的来由:宁逊对待旁人,原来也如自己一般细致专心! 这……这真是岂有此理,他身为空翠山主,是这座山上施予一切之人、唯一值得首座弟子尊崇的师长,宁逊凭什么将别人与他一般看待? 不,不对,他是自己的首座,除了自己,他本就不应去伺候别的谁。 迷雾乍明,元无雨心神通畅——是了,就该把弟子留在洞府,日夜侍奉膝下才对! 他自是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情,喜怒随起随落,话语出口都不经心,这会儿早忘了宁逊在此“伺候别的谁”是何前因,单想到将令徒儿日夜相对,心情立时晴朗了些,好整以暇地凝神再观,这时众弟子已经出完早课,三五成群留在演武场对练。 那不起眼的徒儿扎在人群里,便天然地隐没无踪,远远的其实也看不清面目,元无雨单凭身形动作识人,花了半天功夫才找出他的所在。 其实本不应如此费神,毕竟自家弟子,哪怕留意再少,他出招的习惯、动作,元无雨也熟稔于心,此间找得费劲,自是别有缘由。 ——宁逊在用的,竟然并非他传授的剑法。 元无雨诧异地皱起眉头,看到宁逊正拿一把铁剑对弟子对练,那弟子使的倒是中规中矩的凌苍剑法,宁逊应对得有些笨拙,竟像个新学剑的人,拆招总是慢上半拍,屡屡落败,他倒也不气馁,捡起剑换人再来。 元无雨细观片刻,疑惑的神色渐渐变冷。 旁人眼里,宁逊使的不知是什么野路子,他身为此道奇才,却很快便看明白了那滞涩怪异的剑路背后真意。 宁逊在练习的,并非什么新招,只是——应对的思路,剑行的角度与走势,竟皆与空翠剑意背道而驰。 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弟子,忤逆他的意思还不够,连他的功法都要全然否定? 元无雨一时仍不能解,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一股无名火猛窜上来,那道努力练习的身影入目愈发叫人烦躁不堪。 他面色阴沉,又默然盯了一会儿,忽而袖子一甩,身形转瞬无踪,唯有满山竹叶飒地一响,方才藏身之处,一棵翠竹上赫然五道深深指痕。 灰云堆积,才过午后,天色已暗得如同黄昏,不多时,又淅淅沥沥落起了雨。 元无雨闷闷不乐地趴在窗前,两眼望着外头放空,仿佛在等待着谁,却又隐隐有着落空的直觉。 这般昏暗天气里,他最喜临窗而卧,听雨小眠,以往徒儿总会撑伞过来,悄悄关上窗户,免叫雨水吹入,弄湿了屋里。 从前他嫌这多余的用心不解风雅——总归他又不会因此受凉,这日却不知为何,竟迫切地想在小径尽头确认那个身影的出现。 直到这时,元无雨仍不能看清自己的心情,但对许多变化,却已有了模糊的答案。 逊儿再不待他好了。 天光晦暗,雨声细细,他把面孔埋进臂弯,衣袖上微凉的潮气黏着脸颊,催人进入烦乱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中,耳际忽然捕捉到一阵水珠抖落的细碎声响,简直就像…… 门口有人收起了伞。 元无雨精神一振,猛地抬起头来,与窗外的宁逊对了个正着,后者一手正撑在窗框上,预备将窗关上,见他醒了,便微微俯下身向他道。 “潲雨了,师父。” 窗扇在他面前合上,分隔开青年沉静的低语声,不急不缓的足音随之从外间向内而来,元无雨在榻上坐起身,关了窗屋内更黑,一时几乎如夜,初醒来惺忪的雾气还氤氲在脑海,他呆呆等着宁逊进来,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少顷,宁逊一身山雨湿意,托着一盏烛台进来,屋内顿时被盈盈地照亮。 “你来……做什么?” 元无雨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或许是睡的。 室内弥漫着昏沉的睡意,细雨声连绵不绝,大抵是由这气氛渲染,宁逊放低的声音听在他耳中,近乎有一种温柔的意味。 “弟子知道师父多半在休息,本不该这时前来叨扰……” 那过分恭谨的措辞和语气,这时只让元无雨觉得安定,遂也放缓了声气道。 “无妨,坐吧。” 他难得贴心地没追问什么事——能有什么事。 徒儿支支吾吾找借口的样子也不想再看到了,陪自己多待一会儿岂非就是最大的事? 然而宁逊没坐,反倒摆出一副想要速去速回的架势,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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