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双衣却不知个中缘由,蹲在旁边看了会儿,努努嘴:“赶明儿给它整点肉。” “取个什么名字?”小鱼在祝双衣开口前打断,“不要小黑。” “……好吧。”祝双衣想了想,“嘴这么刁,就叫嘴刁好了。” “嘴刁不好听。” “这会儿你又晓得好听不好听了?”祝双衣故意较劲,“那叫龙门。” 小鱼拉着个脸。 祝双衣哈哈一笑:“好啦好啦,那叫……醉雕!叫醉雕总行了吧。” 这样下来,一个家水里游的鱼,地上跑的人,天上飞的雕,在某种抽象的角度来说也算齐全了。 夜幕下的门槛上,两个人还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嬉笑个没完,多数是祝双衣可着小鱼逗弄。贺兰破靠在墙上听了会儿,其实都是自己听过的话。祝双衣这一句讲的时候是什么语气,下一句又要把话扯到哪里,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可他还是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等祝双衣把小鱼抱回床上,又出来洗完衣服,给醉雕搭了个猫窝,最后关门睡觉了,自己再乘着夜色一步一步走回镇上。 隔天贺兰破在闹市盘了个酒楼。这酒楼本是有掌柜和伙计的,他花了几百金买下来,隐在客栈里,打算长住,底下掌柜还是掌柜,伙计还是伙计,原来的人留着,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也不打算经常露面,这里的人也是人,十二年后会变老,但大多不会死,会带着记忆活在世上,让太多人见过他,记住他的容貌,不是好事。 他在客栈里观察,预备瞧准了人,选几个口风紧的伙计帮自己打探打探门道,看能不能找消息贩子,又或者找人牵线,去黑市买消息——他需要知道戚长敛身在何处。兴许在丘墟,兴许下了山,也未可知。总之以戚长敛的念力,贺兰破还不能贸然出现在对方面前,他的刀还不够快,祝双衣目前安然无恙,他还有机会再练练。 贺兰破在祝双衣和小鱼住的村子里买下一处两层的院子,那院子位置选得很好,在他们小木屋的侧后方,从二楼的窗户望过去,正好能瞧见他们的坝子和木屋周边的景况。 小鱼这一场病没那么简单,贺兰破最了解不过,那不是普通的中暑体征。他给了祝双衣足够多的钱,只要小鱼别把人折腾得太累,贺兰破都默默守着,尽量不插手。 在他的记忆里,这段时光是相对较为模糊的,主要是身体病得太厉害,他几乎没怎么下床,终日浑浑噩噩,没精力关注一天十二个时辰祝双衣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只是朦朦胧胧间感觉祝双衣每天早晚定时抱着自己喂药喂饭,即使这样,他也病得没力气睁眼,遑论其他时候,更是一概不清楚的。 果不其然,第二三天小鱼又断断续续发起烧来,浑身滚烫,陷入昏迷。 祝双衣从医馆拿的药煮完了,小鱼身体状况没有起色,病得厉害了,有时喊冷,有时又喊热。 祝双衣火急火燎的,跑回镇上,把大夫请到家里去看病。 大夫看了,说是疟疾。 祝双衣只问:“这病严重吗?” “会死人的!” 祝双衣一张脸霎时惨白。 “您开药。”他一手攥紧了大夫,怕人跑了似的,一手急匆匆从兜里去抓钱,也不数数目,一股脑塞在大夫手里,“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治好他。” 大夫不要他的钱,一巴掌拍到桌子上:“我开不出药。” 祝双衣这时还太年轻,经受不起生离死别的打击。他下山这么几个月,就这一个在乎的人,哪怕养个小猫小狗也有感情了,更何况是那么讨人喜欢的小鱼。 他把他从水沟里救活那天起,就暗暗觉得这是老天爷送给自己的弟弟。 人活在世上怎么能没个挂念,他们注定是要相依为命的。 祝双衣听大夫的口气,小鱼这是没得治了。 他直着眼睛站在原地,像一时回不过气,没有反应,讷讷的竟是说不出话来了。 大夫有个儿子,于他是老来得子,老伴生了孩子没几年便走了。他的孩子比小鱼小不了几岁。他瞅着祝双衣这神态,想到自己日后万一去了,家里儿子生疮病痛恐怕是连小鱼的境况也不如的。思及此,他未免心有戚戚焉,于是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去找菣草,或许有救。” 祝双衣拔腿就跑。 大夫喊:“回来!” 祝双衣又回来。 “你知道菣草什么模样?长在哪儿?”大夫戳着他锁骨训道,“光长两条腿知道跑,二里地出去了脑子还在原地。” 祝双衣低着头,听他训完再抬起脸时,一双眼睛微微发红:“那……” 大夫摸摸胡须:“找纸笔来。” 祝双衣拿着菣草的样图,要去山里找药草。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工程。 治疟疾喝的是菣草汁,不能煮热,榨出来当即饮下去。二十斤菣草榨出来的水也就一碗不到,他们在的这个山头,气候干燥,菣草量少,长得也不好。祝双衣要渡过一条河,去锦州地界的罗夫山给小鱼割菣草。 大夫一开始不说这法子,也是因为考虑到祝双衣孤家寡人,实在难以办到。 此事宜早不宜迟,大夫给他留了三副白虎汤后,祝双衣千恩万谢送了人,立马跑去隔壁屋子请奶奶帮他照顾小鱼几天。 小鱼认人怯生,昏迷了也狼崽子一样会认气味,别人轻易靠近不得。祝双衣对这病一知半解,走到一半念着奶奶年纪也大了,干脆一招手,叫了路边一个眼熟的同村小伙子过来。 这小伙子生得高大,麦色肌肤,比祝双衣小个三四岁的年纪,是个孤儿,家里没人看管,自记事起便只干偷鸡摸狗的行当,整日走街串巷,无所事事。 祝双衣给了他两颗碎金子,把他领到屋子里,指着小鱼和缩在角落的醉雕,告诉他一天三顿喂药和喂饭的时辰,给他看了厨房的米面腊肉的位置——都是拿着贺兰破给的那些钱新买的,又脱了自己身上的外衫,让这小子给小鱼喂药的时候穿自己的衣服,如此才能近身。 那小子哪里一口气得过那么多钱,看这不过是照顾半人一猫的活计,念是天上掉个大馅饼,砸在自己头上,立时满口答应。 临走时祝双衣换上自己最常穿的一身黑衣裳,背着箩筐拿着剑,跨出门槛。到了院里,他又回去从兜里掏出所有金子塞给那小子,只给自己留了一块碎银:“照顾好他。” 贺兰破在二楼窗前,看着祝双衣踏上离村的路,转身下楼出去。 经过房门时他瞥见自己搭在柜子上的帷帽。 那是他为了避人耳目在镇上随手买的,这些日子只要出门便戴着,以防有人将他容貌看熟了。 贺兰破顿住脚,拿起帷帽,随后快速出门,跟上了祝双衣。
第39章 39 祝双衣拿着身上那点碎银,连夜租借了一匹快马,又买了些干粮带在身上,就上路了。 这年的锦州还没被贺兰明棋攻克,虽不属于贺兰氏地界,但离他们也不算远。 菣草出汁不易,到时候他要带回去的肯定不止背上一箩筐的量。祝双衣盘算着,自己还得省省,留点钱下来租个船,把收割的菣草都用船托过了河,再借板车运回家。 如此,他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烙饼收起来,准备留到下一顿吃。 他策马疾驰一天,第二天半夜抵达罗夫山脚下,这时他已抵挡不住身体疲惫,准备休息到天亮去寻船渡河。 祝双衣在河边生了火,又回到树下翻翻包袱,看还有没有多余的口粮。 来的路上他把所有干粮吃完了,眼下正是肚子空空,饿得两眼发晕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队人马的喧哗。 他本背对着火堆,听见动静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三四个小兵打扮的人牵着马说说笑笑往这边走。这年头逃兵很常见,祝双衣看他们形容松散,毫无纪律,便低头接着翻找包袱。 不想那三四个人竟是也在这儿停下了,估计是跟他一样,打算靠河休息一晚。 他们离祝双衣不过十步以内的距离,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但同他一个想法,彼此都没有过界搭话的意思。 这边祝双衣把包袱来来回回翻了三遍,就差把麻袋掏个洞瞧瞧地底下有没有藏着饼子,那边却是也生了火,说说笑笑,开始分酒吃肉。 祝双衣始终没有转过身,他怕看见对方的伙食,眼馋了,饿得更厉害。 就在此时,他听见那几个人冲他喊:“喂!” 祝双衣侧过半张脸望着他们。 那几人本是见他形单影只,想着分他一块驴肉,再问他要不要过来一起喝酒,哪晓得祝双衣一转头,隔着火光看过来这一眼,便叫他们几个心惊似的一愣,齐齐直着眼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美人儿。 灰头土脸也盖不住绝顶颜色的美人儿。 为首的先回过神来,咽了咽唾沫,掂掂手里的驴肉问他:“要不要来点儿?” 祝双衣也不拧巴矫情,起了身就走过去要接。 刚要碰上,对方又把手收回去,笑吟吟道:“拿什么来换?” 祝双衣浑身上下没一样能拿去交易的物件,于是他扭头就走:“那算了。” 眼下天热,祝双衣在马上跑了一天一夜,头发丝里都是汗和泥。好不容易停脚,他今晚要找个地方痛痛快快洗个澡。 身后三四个人见他走得决绝,张张嘴想再喊住他,可空手送了肉,不占他点便宜又不甘心,一直到祝双衣消失在暗处都没想好说什么。 祝双衣走到一片干净的浅水滩,岸上正好有一大片木槿叶。 他匆匆扯了一些,去到河边,脱了上衣鞋袜,因存着几分戒备,便没脱裤子,攥着两把木槿叶下水去了。 这叶子平日是他采来给小鱼洗头发的,这次祝双衣打算将就将就,浑身都洗洗好了。 他走到漫过腰身的水位便停下,捧了水,先使劲洗了把脸,再拿叶子往胳膊和身上擦。 岸上传来渐进的脚步声,是往他的方向来的。 祝双衣提防着,只见前方灌木丛里走出一个人影,是刚才那伙逃兵里的一个。 这人在河滩上定住脚,居高临下看着河里的祝双衣,天边挂着一轮清清冷冷的月亮,照得祝双衣身上脸上白瓷一般透亮。 他摸向自己的腰带,慢慢解开,冲祝双衣扬唇笑:“美人儿。” 祝双衣没应声。 大河那么宽,他也没理由独占,别人要下水,他找不出话拦,便等那人走下来后自个儿往一侧挪了挪。 好歹是队伍里出来的人,对方身形高大,一身硬硬的肌肉,走进的水位也比他深。祝双衣瞧这人老老实实的,好像真只是洗澡而已,没有要过来骚扰的意思,便收了目光,解开发带,深吸一口气,弯腰把脸埋进水里,闭上眼睛飞快地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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