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一不小心瞥见那个鼓包,噗嗤又笑出声。一笑就停不下来,直不起腰了,跟小孩儿的哭声混杂在一起。 祝双衣越笑,越觉得这场面好笑,连哄孩子也顾不上,坐地上笑够了,才看见小孩儿的伤口哭裂了,血洇出来了。 再往上看,孩子已经靠着他晕了过去,只眼睫毛上还挂着两排泪珠,即便没意识了也记得抽抽两下算作示威。 后来再醒,又过一天了。 祝双衣在床前端着碗,碗里是满满的米汤和一点点煮得很烂的大米,小孩儿恢复了那副野狼姿态,谁一靠近,他就毫不留情地张开嘴扑咬过去。 祝双衣故伎重施,倾身到他跟前,一手米汤,一手空空荡荡,朝他伸出一根指头。 果不其然,小孩张嘴便冲他指头咬去,瞧那架势,只要入了嘴,祝双衣的手指头便非断不可。 接着便是“咔哒”一下,手指头没给他咬到,一勺米汤送进了他嘴里。 小孩儿愣了愣,眼珠子不受控制地忽闪一瞬,低眼看向被自己紧紧咬住的木勺,喉咙里咕咚一声,把米汤咽了下去。 他抬起头,冲祝双衣眨眨眼。 祝双衣歪歪脑袋:“好喝吗?” 他又咽了一下喉咙。 祝双衣从他嘴里抽出勺子,又舀了一勺米汤:“过来。” 如此到小屋弹尽粮绝。 他们离开的那天,听说又有一场仗要打到这边来了。 祝神从主人柜子里翻出一件衣裳给自己换了,可是找不到适合小鱼穿的。 小鱼天生营养不良,快八岁的孩子,远看近看都是瘦瘦矮矮的豆芽菜。别人家四岁的孩子都能比他高出一截。 他虽然个头小,却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当初祝神问他名字,他自己也不知道。于是祝神给他取名小鱼。 他问这是什么意思,祝神说这是取鱼跃龙门之意。 小鱼就问:“那为什么不给我取名叫龙门?” 祝神心想自己这个孩子真是没收错,浑然有一股质朴的敦厚,具体体现在年纪轻轻就如此没有审美。 “你觉得龙门两个字好听吗?”祝神正翻箱倒柜给他搜罗衣服。 可这房子主人家大抵是没有孩子的,故而他找遍衣柜都翻不出一件小孩儿能穿的衣服。 祝神没有办法,勉强拿了套不那么大的衣裳套在小鱼身上。小鱼一走路,拖在地上的衣摆起码要慢他三步;小鱼一抬手,像在扬起水袖。 祝神摸摸下巴:“听说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就是这么长的衣服,这么长的袖子。” 他做了个鬼脸:“还有这么长的舌头。” 小鱼面无表情看着他。 祝双衣奇怪:“你不害怕吗?” 小鱼说:“你很无聊。” “好吧。” 所幸祝双衣体力还不错,他们一路向北,多数时候小鱼不用下地走路,直接由祝双衣抱着,坐在他小臂上,穿行过许多地方。 可钱包却是越来越吃紧。 没养孩子前,祝双衣认为钱不过那么回事嘛,随便想想法子总能弄到的。 可身边多了个孩子以后,祝双衣日渐犯愁。 首先是花楼不能去了。 别的不说,花楼是最好交朋友的一个地方。那里的人最爱听花言巧语,祝双衣随便混进一个酒局,动嘴皮子,就能把被花酒麻痹大脑的那些人哄得五迷三道,钱也跟着送进了他的袋子。 其次是行动不方便了。 吃喝嫖赌,这四行勾当最为挣钱,多在夜间才有热闹开张。祝双衣正经事不会,以往最经常行走其间,一个赌坊,从头走到尾,够他偷得满满当当。 可如今不管要做什么,他首先考虑第一个问题:小鱼怎么办? 抛开一众不三不四的行当,祝双衣一时竟不知去哪里找钱。 下山两三个月,他终于开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可是不巧,那日他们才找了个村子落脚,小鱼又生起病来。 这可把祝双衣愁坏了,他再不济也是知道看病需要花钱的,眼下走一步看一步的,他去哪里找这一笔钱呢? 祝双衣游荡在街上,撞见街边一个卖艺的杂耍团。 因为人多,围观群众里也有不断上前去的,偶尔几个还能从杂耍的人手里拿到钱,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祝双衣看了半晌,才看明白这杂耍的规则:团里的人站在四重高的凳子上,往下抛花生。从围观人群里愿意来的里头选,选中了,那人就在底下接着吃。吃进去一颗花生,送你一个铜板,反之,浪费了多少颗,就赔杂耍的多少铜板。客官们赔钱封顶五文钱,赚多少却没上限。 祝双衣知道,他是吃不得花生的。 上一次吃花生吃进医馆是他刚下山找到赚钱门路时,就在花楼里,正陪人谈天说地,不知不觉一盘花生下去,差点要了他的命。 好在身边都是不缺钱的公子哥,紧着把他送去医馆,救得及时,便也没出大事。 这回他盘算着,一副药四文钱吃一天,他给小鱼赚够三天的药钱,再给自己赚够去医馆的那一顿,就立马收手。 于是祝双衣吃了十六颗花生。 正当杂耍的人因为他吃得太准而在高凳上急眼的时候,祝双衣已经连一口气都提不上来了。 他抓着喉咙张大嘴呼吸,失去意识倒下地前,恍惚间看见有谁冲进人群将他接住。 那人一身水滑发亮的锦衣,衣服上头织银的刺绣,还戴一顶乌沉沉的流苏发冠。 祝双衣昏过去以前想,这人肯定很有钱。 他不能放过他。
第37章 37 祝双衣在医馆悠悠转醒。 他睁眼时还没完全恢复知觉,眼前隔着层毛玻璃似的模糊一片,耳边有人在絮絮交谈。 贺兰破正听大夫交代祝双衣的情况,床上有了动静,他回头,坐到床边,摸了摸祝双衣额头,再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后放轻声音问:“醒了?” 祝双衣视野渐渐清楚,先看见自己身下躺着的凉席,闻到满屋子药草的气味,随后瞥向贺兰破的手。 贺兰破的手比他大一些,指节分明,比寻常人的手指要长,指甲是圆的,修剪得短浅,又很干净,手背上的青筋很明显,一直蔓延到袖子中的小臂。因为放在他的手边,对比起来十分容易。 祝双衣想,这个人的年纪一定比他大,所以手也看起来比他大,比他长,比他更有力。 贺兰破也在看他。 十七岁的祝双衣仍是纤细的,尖尖的下巴,鼻梁和眉毛都十分秀气,五官正脱离了稚嫩,朝明艳的成熟发展着。可又还没完全长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虽已是足够媚态的形状,脸上却还带着几分青涩。或许是还在长个子的缘故,又或许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身型,四肢细长,仿佛吃多吃少都尽长骨头不长肉,只是十二年后脸上的病倦气将衬得他更瘦弱了些。 贺兰破发现他一言不发低着眼,指尖在凉席上打圈,估计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果然,下一刻他抓住贺兰破的手,开口时声儿还是虚的:“我见过你。” 这话说得急了些,气都没喘匀,祝双衣刚说完就咳嗽了两声。 贺兰破腾出另一只没被他抓住的手去拿旁边的药碗,先低头抿了一口,确定不烫了以后又转了半圈递给祝双衣:“先喝药。” 祝双衣本想抬手接过去,又怕松手贺兰破就跑了,干脆就着贺兰破的手把药喝了下去。 不爱喝药这事儿是天生的,祝双衣几口下去,把脸从碗里抬起来,五官皱成包子褶。 贺兰破仍端着碗,淡淡地说:“没喝干净。” 祝双衣满脸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吸一口气,又低下头去把药喝完。 等贺兰破放了碗,他抓着他的手腕扯了扯,重复道:“我见过你。” 贺兰破凝视着他的手,“嗯”了一声,反手握住祝双衣:“你在哪见过我?” 这样的反应无疑是让祝双衣失望的。 按道理,对方本该一听见他的话就震惊,无措,然后辩解,这样方便彼此就这个问题争执不休,接着把这里吵得一团乱麻,最后他就会讹到一笔贺兰破为了早点摆脱他而心不甘情不愿付的医药费。 可贺兰破的神情太淡然了,淡然得好似他们真的见过一般。这使祝双衣耍赖的底气一下空了一半,进而心虚了两分。 他的指尖不动声色蜷了蜷,不轻不重地挠到贺兰破手腕内侧,错开双目道:“你是……” 贺兰破摩挲着他粗糙的袖口:“我是谁?” “你是……”祝双衣意识到自己声音小了下去,于是虚张声势般地坐起来,“你是杂耍团的老板。” 贺兰破竟然没有否认。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忽呢喃道:“原来你说的大高个,是我。” “什么大高个。”祝双衣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一股脑把自己想好的台词说出去,“我喝了药,还不舒服。你的花生有问题,把我吃出毛病了。” 贺兰破心里门清祝双衣的目的不过是要钱,但他并不想立马给,而是耐心陪着他绕圈子:“什么毛病,你说说?” 这人不按常理出牌,祝双衣难得在耍横的时候余出空来愣着,差点怀疑眼前会不会真是杂耍团的老板。 可别的不说,光这人一身打扮,就是全年无休搞杂耍,十年挣的钱也凑不出这一套华丽的行头来。 亏他脑子转得快,一不做二不休,对贺兰破说:“你把大夫叫来,我再说。” 贺兰破便出去请大夫。 他出去的当儿,祝双衣脑子里蹦达了八百个想法。 一时猜测这人莫不是他以前交好过的哪位公子,因为被他骗了钱,千里迢迢找来,正憋着口气要报复回去——可他骗过的人比踩过的石子还多,就没几个意识到自己是被戏耍了的,每逢道别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给他送行,毕竟祝双衣不是傻子,一眼看上去就惹不起的人他不惹。 一时又猜这会不会是什么人贩子,瞅准了他年轻,这会儿好声好气哄着他,等他一出医馆就套上麻袋送去卖了。 卖哪儿去呢?祝双衣琢磨,爬上高凳给人扔花生? 那小鱼怎么办? 不管了,先把小鱼的药钱弄到手再说。 这时大夫随贺兰破进来。 “什么毛病呀?”两鬓斑斑的大夫摸着胡须,拖长声音问。 祝双衣说:“我热。” 大夫“忒”的一声:“大夏天的谁不热?” “可是我热晕过去了,”祝双衣顿了顿,“……又醒过来了。” 他眨眨眼,赶忙说:“还犯恶心!吃不下饭,发烧两天了,上吐下泻的。” 大夫伸手:“我摸摸!” 祝双衣往床里躲:“别摸了,您开药就是。”
113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