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养鬼的事情虽然对外只说是在供神,但每日的那些祭品,以及家里的一些传闻,还是不可避免地流传了出去。 后院的小佛堂,谢家人也早就派人去看过了。 虽然因为怕引火烧身,所以没有人提昨晚大火与今天的浓雾和谢大老爷一脉做的阴私事有关,但每个人心中都隐隐有了预感。 二老爷不说话,端起桌子上早就已经冷透了的茶喝了一口。 有个族老冷冷哼了一声,“我看,该问问他。崇明疯的说不出整话,丽娘那个样子。要是这宅子里的事真和如今外头的东西有关,那就只有他清楚了。” 谢二老爷抬起头,“大哥的管家呢?我记得是叫徐长贵。” “找不见人。”底下有人回道,“说不准也是被鬼弄死了……” 谢二老爷陡然将茶杯重重砸回桌子上,那人噤了声。 但他不说话又有什么用呢? 谢家厨房小库里存的米面粮油并菜肉柴火只有那么多,出不去,他们这么多人……最多五六日就能耗干净。 屋子里的人又默了会,之前开口的族老冷笑了一声。 “我索性把话说明了,老大昨晚受惊直接去见了祖宗,他媳妇在祠堂被房梁压着烧,两件事连起来看本就邪性。早上,底下人又在西边小路上找到了老大家幺儿的尸体,头是硬生生被碾碎的。” “别跟我说什么有野兽,外头山里多少年前就已经没熊瞎子了,更别说窜进宅子里了。老大一家必然做了不规矩的事情,现下遭了报应,把咱们都牵连了进来。” 有一个领头的,剩下的人就敢开口了。 “是啊老爷。这——鬼怪的事情,不是咱们做的,咱们摸也摸不清,不如把大老爷家所有人召集起来,挨个问清楚。特别是那个宋时清。” “陆洲。” 家丁上前一步,“老爷。” 谢二老爷低着头淡淡吩咐,“你远远跟着他,别让宋时清发现你。有什么不对的,把人带回来。” 说完,他又点了点被他叫做陆洲的家丁,“他是我商队里负责探路的伙计,这几年,他身手是最好的。” 如果宋时清真有什么其他的法子能出去,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陆洲必然能将他带回来。如果人力不能及那按照商队里的规矩,陆洲就会尽量杀了他。 族老不满,作势要开口。 二老爷抬手,示意就这么定了,“贸然审问所有人,就算有人知道真相,看我们疾言厉色的,保不准就不说了。还是得抓住一个由头。” 这间屋子隔壁,一个丫头正跪在谢夫人身边,一勺一勺地给焦黑的人形喂参汤。 十几岁的姑娘,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可怖的景象,手指细细地发着颤,瓷勺勺柄因此撞在碗内侧,哒哒地响。 谢夫人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她,脸上肌肉微微扯动,看着是想说话的。 但丫头死死咬着牙关,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她。 “嗬。”谢夫人艰难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太太,您别为难我,您喝点汤,等以后……我给你烧纸钱呜呜,您别为难我。” “及……嫁……嫁茅娘。”谢夫人喉咙里挤出了三个完整的字。 嫁茅娘就是结冥婚的意思,各地有各地不同的说法。谢夫人盯着小丫头,反反复复地重复这三个字,眼珠子里几乎带上了浓稠的希冀。 可侍候人的丫头只知道哭,根本听不见她的低语。 谢夫人被熏哑了的声带嗬嗬地发出空声,她越来越焦躁,某一刻,在丫头再次将参汤递到她嘴边的时候,陡然暴起,用发黑的牙齿死死咬住了她的手。 “呀啊——” 惨叫声刀一样割开祠堂内外状若安宁的假象,宋时清一惊,霎时间抬头看向外面。 跟他在一起吃饭的其他谢家人也都惶惶地看向了外面。 宋时清站起身,“我去看看。” 谢二老爷的夫人愣了下,随即挤出笑来安抚宋时清,“准是外头打扫的丫头被吓到了,有什么好看的,哥儿你先吃饭。” 宋时清摇摇头,“我没什么胃口。” 见他这么说,屋子里的人也不好再阻拦,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十几双眼睛,幽幽的,有不安,有怀疑,更有微妙的打量。 宋时清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曲了一下。 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好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格外可怖的情形一样。 宋时清转身走出屋子。 都已经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再糟还能糟成什么样? 更何况,谢司珩说过,再凶的恶鬼也有力竭的时候,狐鬼当年孤注一掷求个血肉之身,如今能害死的人肯定有定数。八成不会牵连旁支的人。 只要这群人别主动去招惹就行。 另一边的院子里似乎聚了不少人,宋时清没理,和守着祠堂的人打过招呼以后侧身走了出去。 他开始时脚步还是镇定的,等走出一段距离以后,索性跑了起来。 正如谢家人说的那样,整个宅子外不远处,起了犹如实质的浓雾。 谢家的那个家丁只和他说雾里有鬼影,但并没有说是什么样的鬼影。 谢司珩曾经跟他提过,说是年纪小的孩子,不宜去祭拜不亲的长辈。人死的地方聚阴,容易招鬼,小孩眼睛清,看见了容易受惊。 寿终正寝的人死去后都能引来魂灵,佛堂里那只狐鬼闹起来,起这一场浓雾也正常。 摸着路走出去就行。 这样想着,宋时清走下了台阶。然而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唤。 【时清。】 是谢司珩的声音。 宋时清茫然回头,眼瞳中映出了谢司珩的身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谢司珩出现在了他身后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上带着和往常一样温和的笑意。但那笑意因为过于病白的脸色,显得有些许怪异。 “哥哥?”宋时清脚下下意识上前了两步,但很快又停了下来。 不对,肯定不对。 这时恶鬼的伎俩,根本就没有人会去东南边的院子里告诉谢司珩祠堂发生的事情。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在这里等自己。 是那只狐鬼不希望自己离开谢宅。 宋时清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 谢司珩愣了下,像是有些不解。 他笑着朝宋时清招手,温声呼唤,【时清,是我。快过来。】 虽然心中警惕,但看着这样的谢司珩,宋时清还是稍稍迟疑了一下。 “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宋时清试探问道。 谢司珩笑弯了一双眼睛,漆黑的眼仁在眼眶里微微晃动,【怕你乱跑啊。外面太危险了,快回来。】 宋时清轻声,“可是我怕那些谢家人会继续用我挡灾,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怎么能离开这里呢?】 寒意攀上了宋时清的背脊。 谢司珩皱眉,担忧地看着他,像是兄长看着自己在闹脾气的弟弟。 但那种担忧,简直像是年节街上用来表演的皮影脸上的刻板神态,皮肉夸张地被牵扯着,摆出一个十足忧虑无奈,又透着些宠溺的笑来,诡异得让人心寒。 偏偏谢司珩还分毫不觉。 他严苛地遵循记忆中自己给自己做好的皮,学着活人的样子诱哄宋时清—— 【这里是哥哥和时清的家,没有人敢欺负时清。但外面不行,哥哥没法出去。快回来乖乖。】 ……听你鬼扯。 宋时清听见了自己心底冷冰冰的声音。 真恶心,居然披着哥哥的皮来骗他。 真恶心。 他一眼都不想多看面前的谢司珩。 这东西刚才说它出不去,应该是指它离不开谢宅,跑,赶紧跑。 宋时清转身逃进了浓雾之中。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谢司珩脸上的神情霎时间凝滞,随即转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 恶鬼的思维混沌,谢司珩不觉得自己突然出现在门后的小路上有什么不对劲的,也不认为自己刚才的表演出现了纰漏。 他只知道,宋时清看见他以后,逃了。 为什么? 疯狂虫子一样爬上它仅存的那点理智,一口一口地啃食着,让它接下来冒出的每一个念头都充满了扭曲的恶意。 宋时清觉得逃跑路上带一个断腿的人累赘,所以丢下了他。 宋时清要去找其他人,不要他了。 宋时清从未对他产生过情感,这几年的相处,不过是在谢家困着没人说话,拿他解闷而已。 亦或者……宋时清从最初靠近他就是带着目的的。 这些念头,谢司珩曾经都产生过,但那个时候,他只要稍微看一看宋时清清清泠泠的眼睛,就会明白自己多想的荒唐之处。 而现在,它只觉得……是啊,就是这样。 要不然,宋时清为什么跑呢? 尖锐而扭曲的嬉笑声细细碎碎地响在空气中,像是老旧的铜铃轻轻碰撞在一起,又像是某种大型兽类轻轻磕碰森白尖齿的声响。 一声一声地往宋时清的耳朵里钻,钻的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鬼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要多想,别自己吓自己。 浓雾之中,宋时清闭着眼睛,摸着路上的车辙朝前。 这个方法是可行的,就像他想得那样,这些浓雾中的人形并不是恶鬼,没有害人之心,只是被阴气聚来的而已。 只要一直闭着眼睛,所有人就都可以出去。 他可以回去找哥哥和春薇了。 ——这是宋时清被打昏前最后的念头。 浓雾之中,家丁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将他抱了起来,转身重新走回谢家。 他动作很死板,提线木偶一般,雾气似乎对他失去了作用。 很快,家丁走回了谢宅。 如果此时有人在场,就会发现他的眼珠上蒙着一层与雾气别无二致的淡白。 迷了他心窍的那只恶鬼看着宋时清,迫不及待地低头用脸轻轻蹭着宋时清的脸颊头发。 谢司珩是没办法出去,但它能让活人代劳,将宋时清抓回来啊。 为什么要跑呢?为什么不乖乖待在家里呢?这么多活人,哥哥有的是法子把你抓回来啊。 “陆洲!” 被叫到名字的家丁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活人看不见的恶鬼寻声朝来人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刻前—— 手掌被生生咬出血的丫头大声哭叫,但谢夫人的牙齿就像是铁钳一般。 被叫声惊动的谢家人跑进来,皆是被地上的场景吓掉了半条命,手忙脚乱上前将两人拽开。 人太多了,互相挤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别人做了什么。 混乱中,众人只听见丫头的哭叫声愈发凄厉,“我的手!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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