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过长长的走道,耳边终于捕捉到了杂声。果然,祠堂有人。 但走出这条走道时,宋时清却猝然停了下来。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人了,谢家众人全在祠堂里外。 平日里连进出都要被盯着的祠堂,此时倒的倒塌的塌,贵重木料大火焚过后静静地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没烧尽的布匹纸张堆叠在一起,冒着青烟。 家丁和仆妇各个灰头土脸,在黑灰里翻找还能用的东西,水盆木桶堆放在一边。 人群杂乱到都没注意到宋时清的出现。 ……怎么会这样?昨晚祠堂起火了? 宋时清不是谢家人,也从未对谢家有过任何一丁点的归属感,所以谢家的祖宗灵位,宗祠传承被烧了,对他而言没有冲击力。 真正让他不安的,是那一具具被拖到中央的焦尸。 大火将他们的皮肤烧成了碳一样的黑色,下面还是血肉,隐隐能看见皲裂处流出的血。焦尸手脚都是蜷缩起来的,特别是手,僵抬在身前,细细棱棱,爪子一样空抓着。 “……少爷?” 不可置信的询问声响起,宋时清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都没意识那是在叫自己。直到春薇撞进他怀里,呜呜地抱着他哭,才将他唤回了神。 “春薇?” “我以为你死了!”春薇满身满手都是黑灰,她死死抓着宋时清的衣服,“我挖了好久,你去别的地方怎么都不和我说啊!我、我……” 她哭得和要厥过去一样,宋时清定了定神,轻轻拍她后背。 “我没事,我昨天——” 脑中嗡鸣一声,宋时清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中元节前一天,他应该在祠堂点香敬神,为什么回院子里去了? 春薇担忧地看着宋时清。 他昨晚应该睡得还不错,脸上有了些血色,平日里淡生生的唇色此时也艳艳的。趁着他那挽在脑后的长发,更像是个未出阁的小姐了。 宋时清缓缓将刚才的话接了下去,“我昨天一时不太舒服,跟太太说过以后就回院子里休息了。” 春薇长松了一口气,“幸好不舒服,幸好不舒服……太太她呜呜呜呜。” 她捂着嘴小声啜泣,跟小孩子一样。 他们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不远处旁支谢家人的注意。 一个家丁站在石墙边上打量了几眼宋时清,眼珠骨碌碌转了一下,悄无生气地走进去上报。 不多时,一个面相阴沉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径直看向宋时清,随即缓步走到了他面前。 他眼睛在宋时清的脸上和身上重重地扫了两遍,像是在估量宋时清。 春薇强忍心中害怕,先站到了一遍,“二老爷。” “嗯。”谢大老爷的亲弟弟应了一声,没看春薇,只盯着宋时清,继而叫他的名字,“宋时清?” 大家族,特别是像谢家这样,没有官爵的大家族,哪一支出了事,财产和地位很快就会在内部重新进行划分。 宋时清隐约猜到了这些谢家人全都守在祠堂这里的打算,闻言垂眼行了个礼。 二老爷侧身让开,“去见见你母亲。” 宋时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谢夫人。 ——是,祠堂也不大,不管是为什么烧起来的,被奴仆护着的主子应该都是最先逃出来的。 祠堂被烧,重建的费用、追责等等情形,支系肯定要找谢大老爷这一脉算。谢夫人无疑是接下来的主事人。 宋时清脑中很快理出预测,面上尽量保持平静,只是在走过那些焦尸时,背脊微微有些发凉。 二老爷停在了小侧屋前。 祠堂留了七八个议事休息的小房间,这里是其中一间。 此时,屋子里站着五六个人,面色都不太好。见二老爷和宋时清来了,也没有寒暄关心的意思。 拉长的沉默仿佛在此刻,就预示出了某种令人难以接受的场面。 二老爷带宋时清进来的屋子中间摆着一床被子,微微隆起,下面似乎有东西。二老爷走上前,蹲下身,向着宋时清掀开了一点被子。 那下面是个人。 谢夫人。 空气仿佛凝滞,宋时清浑身的血液都冷透了。 二老爷:“昨晚你不在,祠堂大火,横梁压住了你母亲,没法救,只能让她被烧成这样。半夜你父亲得知消息以后,也去了。” 宋时清听不进他的话,耳边嗡嗡响成一片。 谢夫人是个极高的女人,她没有像是其他小姐夫人一样裹小脚,想是当年傩戏班子里的规矩,也因为当年那段走江湖的经历,这个女人总是将自己套在绫罗绸缎里,穿银带银的。 宋时清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被烧得缩成一团,头皮焦黑,五官模糊,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双眼皮萎缩,所以暴露在空气中的眼珠子还能动。 那两只凸出的眼珠晃了一下,转向宋时清。 ——“宋……” 她的上嘴唇从鼻下撕裂开来,露出了一点点内里不知道是血肉还是牙龈的红色。 宋时清陡然捂住嘴干呕起来。 “老爷你带小孩来看这……”二老爷的太太看不下去,站了起来,扶住脸色惨白的宋时清,“他又不是本家人。” 二老爷冷笑了一声,擦擦手站了起来。 “就是让他看看。” 看什么? 无非是让宋时清知道,谢大老爷和谢夫人现在就是两个死人,安分点别妨碍他们分这一脉的家产。不然——深宅大院里,死个收养来都没改姓的孩子很简单。 宋时清控制不住身体本能的反应,恍惚中被二老爷的太太送了出去,立刻有家丁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另一边带。 “我自己走。”宋时清哑声说道。 家丁瞥了他一眼。 二老爷这一支是走商路的,从上到下都看不太上宋时清这样不男不女的玩意。虽然知道他这幅样子其中有说法,但看着他清丽脆弱的样子,没来由地就是有些手痒。 ……像是看到过于干净的花一样,手痒地想把他摘下来,碾出汁子。 宋时清没察觉家丁对自己的异样,侧眸看他,“谢、我大哥呢?” 谢夫人的小儿子不会对想要家产的二老爷三老爷几人产生威胁,谢丽娘是女儿,更不被放在眼里。 除了自己以外,二老爷应该也会找谢崇明的麻烦。 谢崇明在哪? 家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哼笑了一声。 他没作声,只是将宋时清带到主子让他带的房间里,推开门示意宋时清进去。 “嘿嘿……嘿嘿……” 门被推开的动静没有让屋子里面的人注意一点,他坐在墙角,低头看着自己肮脏的双手神经质地笑着。裤子撕开一大条口子,不体面地敞着。 “我们找到少爷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了。”家丁淡淡说道。 他疯了。 宋时清闭了闭眼睛,太阳穴针刺一样疼。 这是报应吗?昨晚的那场大火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人还是鬼? 谢夫人养的那只狐鬼呢?难道这一切是它做的?如果是,它为什么发怒,谢家人和它闹掰了吗?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 如果不是—— “少爷。”家丁轻佻地推了一下宋时清,将他推进屋子里,“我劝你呢,不要有歪心思,在这里好好待着。咱们谢家家大业大,不少你一口饭吃。” 不等他继续长篇大论,宋时清低声打断,“我知道了。让你们老爷放心。” 家丁一哽,有些不爽。 他平时也不是多嘴的人,但今天什么都很古怪,看着宋时清,他虽然打心底里不觉得这样不男不女的少爷有什么立足的本事,但就是说不上来地难耐。 他是这样,刚才随口解围的二老爷的太太也是。 ——活人看不见的鬼气氤氲,浸得这些人都染上了某个东西的邪念。 见他站在门口不走,宋时清想了想问道,“有水吗?” “……我去给你拿。” 宋时清:“还有,你能把春薇带来吗?” 这一次,家丁沉默了下来。片刻后,他冷笑了一声,“少爷,你就别为难我了,我哪有空去找人啊。” 说完,也不等宋时清说话,直接嘭一声关上了门。 宋时清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屋门。 他在想,自己可不可以趁此机会离开谢家。 和谢司珩一起,离开谢家。 家丁往外走,走出来他就后悔了,这兵荒马乱的,他还要去厨房才能给宋时清找到水。他刚才干嘛答应? “自己给自己找事,蠢货……” 正烦着,外面就冲进来的一个兄弟,差点撞到他。 “哎——?狗娘养的你没长眼睛啊!”家丁高声骂。 走商队的都粗,平时他这样骂,被骂的人一般会立刻冲上来给他一拳。笑笑搞搞的,也就消了气。 但今天,那人就像没听见一样,径直冲进了二老爷所在的小屋。 “狗东西……”家丁嘴上不干净,跟了上去。 才走到近前,只听那个兄弟声音中满是惊恐,“老爷,我们走不出山了。” “什么?”二老爷一脸莫名。 这人是他昨晚派下山找大夫的。 谢夫人虽然被烧成这样了,但为了名声,他也不能偷偷摸摸等人死了埋了。没有见证人,以后传出去,外头人不知道会编出什么来。说不准就会说谢家其实根本没有大火,就是他伙同兄弟杀了夫妻两霸占财产。 他可不能背上这种污名,这样的污名在身,以后做什么都会被人借由头压着。 只是没想到,出去请几个人还请出了这般诡异之事。 “小的,小的昨天晚上出去,才走没一里,就走进了大雾里。看不见路,也看不见树。” 说话的人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然后,然后我就一直往前走,重新转回了宅子门口。” “我不信邪,又走,再走,走了好几次,都是这结果。当时天已经快亮了,我心想再走最后一次,结果……结果……” 二老爷:“结果什么?” “结果我看见,雾里面……全是鬼……” 谢夫人那两只能动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们。 “嗬……”她喉咙里咳出一点声音。 【把宋时清给它。】 【让他们结缘。】 恶鬼全凭本能,哪知道怎么留住一个活人?把宋时清贡给它,它狂喜之下,或许会放所有人一条生路。 至少放我一条生路……放我一条生路。 如果昨晚有人看过谢夫人,就会发现她眼睛碧莹莹的。 苟且偷生的狐鬼动着这幅焦尸的手指,在被子里面嚓嚓写下了几个残破的字。 但她那点动静,哪里会被谢家一行人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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