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能这么——” “冷血?” 何月竹哑口无言。把涌到喉咙里的“冷血”咽了回去。他轻轻摇头。心中朝自己呐喊:你怎么能怪吴端,甚至向他发火,求他超度蓝雅菲的,明明是你自己啊! 可他回想尉羽悦撕心裂肺的惨叫,心中仍然隐隐作痛,亲眼看着爱人在眼前被砍成两半,哪怕已经是鬼,也一定触目惊心。 他替尉羽悦生气,替尉羽悦悲痛,可这份情感他不能、也不想向吴端发泄,最后习惯性囫囵按在自己身上。 “抱歉。今天是我多管闲事了。” 电梯到了。 开门的瞬间,他望见电梯广告玻璃反射的吴端冷笑着,“你只会用折磨自己来折磨我。” “我——”何月竹语塞。我从没想过折磨你。吴端。 电梯下行到一楼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说话。往小区外走去的时间里,也没有人开口。 十二月初冬,太阳落得早。今日多云,没有晚霞,只有黑夜前幽怨的蓝。厚重的云层盖在两人头上,把阴冷的空气变得稀薄了。他们刚出居民楼时还是肩并肩,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起成了一前一后。 何月竹埋头看手机,叫了去博物馆的网约车。只有足音告诉他吴端还在身后。 这个低档小区现在还没亮起路灯。两人到了小区外才拥有照明。 停在街灯下,何月竹能清楚听到头顶飞虫绕火飞行的振翅声。他打破了横亘两人的沉默,“你着急回去吧?我去还锁骨就好。” 吴端反问,“你还打算把它放在那?”仿佛何月竹的理所当然才不可思议。 “为什么...不?”何月竹惶恐问:“你不打算还了?” 吴端没看他,声音出奇得冷彻决绝,“嗯。” “...可我们答应过会还回去的。”何月竹想起张驰在博物馆苦苦等待的脸,不免焦虑起来。 吴端不置一词。 何月竹求道:“它是文物啊。不属于任何人了。”可吴端无动于衷的模样让他心知肚明,不可能劝得动了。 他走近一步,勉强自己笑起,“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吧?是像蓝雅菲说的那样,它会给人带来厄运吗?” 吴端对这个说法嗤笑一声,“无他。是我无法容忍它被当做那畜生的明器罢。”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果然是成澈啊。锁骨和盔甲的主人果然是成澈。否则吴端他怎么会这么在意。 何月竹眉头深深皱起,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不知是气吴端,还是气他自己,或是气成澈。又莫名难过,原来他根本不了解吴端,从来不知道,吴端竟然可以这么感情用事。 何月竹看着大街上晃眼的车尾灯,黯淡而落寞,“锁骨和盔甲属于同一个人。他是谁。” 没有得到吴端回答。 “是成澈,对吧。”何月竹不知道自己笑了一声,“你今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吴端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被撕碎在狂澜里。“不止今天。” 不止今天。那可真是深情痴情。何月竹抬头望天,仅仅是乌云密布,但在他眼中仿佛有风暴无法止歇。 他红了眼,能让吴端这样喜欢,成澈说不定真的是被冤枉的。 “你是不是知道真相?成澈他是被冤枉陷害的,对吧?” 吴端只是摇头。 “你是不知道,还是成澈他就是叛国了?” “我不在乎。”吴端的声音像石子沉入大海,“够了,别说了。” 不在乎?何月竹又笑一声。 不论成澈究竟是忠是叛,不论那十万人究竟是不是他害死的,你都不在乎吗?那被历史学家批为罄竹难书的罪行与苦难,在你这里都不值一提吗? 他知道道长对他的好,他一辈子也还不清。但是今天,今天他不想退让。 “这是文物,除非你把它买下来,否则不能因为你接受不了成澈和完颜的关系,就——” 吴端忍无可忍,单手掐住何月竹下颊,强制他闭嘴。他脸上的狠色何月竹从未见过,仿佛人到末路才会作出的威胁,“你一定要送回去?” “嗯。”何月竹在他掌中点了点下巴,毫不退让地直视那对漆黑的瞳仁。 吴端脸上划过数道介于怒与怨之间的复杂神色,他深吸一口气,良久才平复情绪。 他将骨头按在何月竹左胸上方,手劲很大。 “既然你都不在乎,我又何苦。” 何月竹被那力度推得向后踉跄一步,自己的锁骨都被硌得生疼。他很难受,身体心理都难受,但想表现得尽量从容,所以眉头都没皱。 “谢谢。”他接过锁骨,恰逢此时,网约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何月竹快步走向网约车,拉开后车门。没有回头,用余光看了一眼吴端,吴端目送的神情仿佛在预告他随时可能反悔。 “走不走啊?”司机催了。 何月竹登上车,关上车门,两个动作就用完了所有力气。他仿佛脱线人偶般失力摊在后座,迷失在车内音响播放的没有人声的蓝调爵士乐中。 汽车起步。 恰到好处,耳边传来雨水砸窗的响声。冬雨毫无防备地落了下来。 他从后视镜看到,目所能及的尽头,吴端还停在原地,任由寒冬的雨点落在身上。 他很清楚,雨水将会透过那么单薄的外衫直接贴上吴端的肌肤,寒气将会沿着水纹将吴端吞没。 但仅此一瞬,网约车载着他驶离,吴端消失在道路尽头。 也是在那个彻底看不见吴端的瞬间,何月竹终于鲜明而绝望地感知到,所谓友情早在胡乱的搅拌与纠缠中跨越了应有的界限。 紧绷的防线终于彻底溃烂。泪水与雨水一样毫无预兆。 我才冷血。手中这根纤细的朽物,可能是吴端在世间唯一的慰藉了。 我又自大。到底有什么资格替他们两位,替吴端、替成澈,做决定。 他反复摩挲掌中锁骨。蓝雅菲说的没错,上面留着无数骇人的划痕。 成澈啊成澈,人人都说你卑劣丑恶、贪得无厌,说你不仅是一个朝代,更是一个民族的罪人。但真的还有一个人,经过几百年仍然毫无原则地爱你。 自古叛将太多太多,成澈却是最知名的那个。因为他的背叛后果太严重,因为完颜於昭太过残忍。 完颜於昭入主中原后对异族实施的是极为严苛残忍的暴政,首先对反抗者进行了大规模屠杀。剩下愿意臣服的异族也被压迫到了最底层。甚至强迫他们放弃过去的语言与文字,销毁大量典籍,最后导致了无法挽回的文化断代。所有历史学家都不会否认,这是一场丧心病狂的种族灭绝,是文明史上的巨大灾难。 大陈王朝当时已经日薄西山,内战持续数年未绝,完颜於昭攻入中原正值内战双方两厢混战的尾声,因此坐收了渔翁之利。史学家推测,如果成澈没有轻易投降,历史或许会走向大相径庭的道路。因为凭当时中原的体量与兵力,只消一段缓冲,完全可以与完颜於昭的兵马硬碰硬。 成澈,所谓真相,究竟是什么? 你真的背叛了吗? 在雨声中,在他指尖触碰锁骨的沙沙声中,耳边忽然响起了遥远遥远,仿佛从深海缓缓浮上的声音。 一道声音柔软又乖谨, “和我做这事,观里不会罚你吗?” 另一道声音熟悉而陌生,少年轻狂傲慢: “那和我做这事,府上不会罚你吗。” “当然会啊...我可不比你在观里自由自在。” “那你来罚我,可好。” 是谁在说话啊。何月竹侧耳去听,分明就只有雨点落在车厢上,小提琴奏得肝肠寸断。 幻听? 有人嗔一句:“你、你怎么...你怎么老啃骨头啊。”尾音化在了暧昧里。 又有人叹一声:“我喜欢。” 到底是谁在说话。 网约车停在人行道前等待绿灯。泪眼朦胧间,何月竹望见被大雨浇盖的红绿灯上,停着一只乌鸦。 乌鸦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温柔地嗤笑:“他怎么对你这么残忍?明明你是最该知道真相的人...” 完颜! 何月竹立即支起身体,与那只乌鸦隔着雨帘对视。 你想知道真相,对吗? 他不敢说啊... 不如我告诉你。
第47章 尘埃的重量 睁开双眼,贴脸的冰凉是块地砖。这是一间装潢华美的古代厢房,器具精美,案上柜中填满各色珍奇宝物。他狼狈躺在地上,蜷缩着的身体每个地方都在发痛。 他动了动上臂,肩颈处随即传来剧烈的疼痛。左边锁骨被一根触目惊心的铁索穿过,另一端被锁在床榻支梁上。只是这微微抬手的动作,就牵扯他的骨肉,一轮撕心裂肺的痛伴随着铁链碰撞的杂音袭来。 他拉起铁链,用伤痕累累的手指在铁索上摸索,最终摸到一块磨损最严重的地方,接着一下一下往石砖上砸去。每次碰撞发出的震颤都传到肩颈的创口,疼得撕心裂肺。他一边压抑嘶吼,一边手上不停。 最终他在剧烈的疼痛中完全失力,如烂泥一般瘫在冰冷的地砖上,喘气的模样像一只搁浅将死的鱼。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从外走进三个宫女,她们手中捧着梳洗用具。 见到房中囚禁的那人如同饥荒中的流浪狗一般倒在地上,她们惊慌失措迎了上来,“求您、求您不要睡在地上了。陛下待您不薄,请您也爱惜自己。”她们将他搀扶到床上,支撑他的身体让他勉强坐好。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宫女在他面前架起铜镜。暗色的镜中,映出一张憔悴的面庞。薄薄的嘴唇,温柔的眉眼,还有左眼下两枚精致泪痣。 伤痕累累、狼狈不堪、支离破碎。眼中没有任何光芒,如死了一般麻木。 他默不作声,看着宫女将温水倒入金盆,捏着锦缎沾水打湿,为他擦拭脸庞。接着,宫女褪去他身上衣物上药,身体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几乎没有一块地方是完好的干净的。 “......你们杀了我吧。”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而虚弱,仿佛只剩最后一口气。 几个宫女直接吓得脚下瘫软,伏跪在他面前,把额头磕到鲜血直流:“求您别这么说...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会让我们全族陪葬。奴婢求您了,成澈大人。” 成澈...成澈...。 他看了看镜中倒映的自己,又看了看那些跪地求他不要自戕的女官,听着“成澈”二字,久而久之才幡然醒悟。自我认知涌入脑海,他到此时此刻才回想起,自己是何月竹。 或许,曾经也是成澈。 与此同时,完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看看自己,是何等令人作呕、肮脏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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