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竹想,至少有一件事,我一定能做到。我将吞进腹中,带进坟墓,你永远不会知道。 他扬起脸,一字一句,“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你...!”无端声梗。将何月竹轻轻放开,又猛地推开。 他站起身,回头睨注榻上那衣衫不整的人儿。 如果目光有力度,何月竹早已从外到内都被撕得粉碎。 “也罢。”无端说。 间隔半晌,他再次重复,“也罢。” 只是这一次,更决绝,更冷冽。 “既然你要做陌路人。从今往后,我们便是陌路人。” 可他眼中的一点点犹豫,简直毫不掩饰他内心的真正想法:只要你解释,只要你解释清楚解释明白,我们还能重归于好。 可他不知道何月竹绝不会解释。 何月竹垂首阖上自己的衣领,只给他一声语气词,“好。” 这一声语气词好像有千斤重,让无端眼中的最后一点点犹豫都烟消云散。 他转身离去,反手紧紧阖上大门。 何月竹忽然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他想爬起追他,“无端...你去哪。” 可等他踉跄爬下床,蹒跚追到门边,打开大门,道长已经不知去向,连同院中那棵银杏叶也不知去向。他只好轻轻合上门,最后跌回尚有余温的榻上。他本想追上他,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没什么配说的了。 他彻底厌我了,他彻底恶我了,他再也不会无条件地溺爱我了。他甚至,不会再把我当做“阿澈”去爱了,毕竟阿澈可从不骗人。 可事到如今被怎样对待,都是我应得的。 何月竹支着膝盖站起,有气无力地攀着扶手走上二楼,裹进许久无人睡过而发霉积灰的床。闭上了双眼,却依旧能看见自己满身血色的烂泥,蚕食他所剩不多的寿命。 而他自己,也如同身处黑暗的低谷,陷入了一片没有出路的迷雾。他分明已经用尽了全力,却仍然无法摆脱困境,到头来只是越陷越深,所有的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他仿佛又回到了寒风呼啸的榆宁城,望着遍地尸骸的榆宁大道,任他哭喊都无济于事。此刻的绝望,并不比那时轻微半点。 何月竹闭上双眼,他不再去算确切的日子,只是知道很近了,很近了。死期步步紧逼,他沉沉睡去。 也好。毕竟我无可避免地就要死了,或许我们的感情落得这般田地,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无端还能好受一些。 * 无端走了,何月竹要自己过活。又或许早已不算“活着”,不过是默默等待死亡降临而已。 大理是个适合死去的好地方,一年四季气候凉爽宜人,苍山洱海更是浑然天成的彩绘画布,每一天都美得令人沉醉。而大理的人们同样质朴淳厚,都知道何月竹一个大男人独居,药材给他便宜之余,也不忘介绍对象。有时也会告诉他,大理城镇里新立了座道观,道长算卦奇准,你要不去给自己算一卦姻缘吧。 “什么道观呀。”何月竹没听出自己的语气相当高兴,以及毫不意外。 他默默抓好中药,踏着洱海边上的花圃小径走回家去。每走一步,他嘴角都情不自禁翘一些,到最后干脆哼起歌来。 “哼哼...哼哼哼......” 这个新来的道长除了无端,还能有谁呀。 哼哼,我就知道他舍不得抛下我一个人。毕竟师父他呀,最宠我了。 提着手中一篮药材走回家去,每一步都会留下难以驱散的中草药味。日暮西沉,天空仅仅残存着一抹浅蓝,紫红色的余晖覆盖整片洱海,让苍山也黯淡褪色。晚归回家的农人攀谈道:“明日便是寒露,该把入冬的衣裳收拾出来了!” 何月竹停下脚步,忽然才发现,明天便是寒露,寒露再往后数七天,便是他二十岁生辰。 换个说法,他只剩七天可活了。 人儿越是清闲,时间过得越快。过去半年何月竹忙忙碌碌,一天恨不能拆成三天用,那所剩无几的寿命仿佛没有尽头。可这段时间他清闲下来,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日子稍纵,便逝。 何月竹默默走下河堤,将手中一篮中药倒进洱海。 看着那些草药顺水流飘走,又沉入洱海深处,他忽然不明白: 这段日子,我究竟为什么而活着...? 已经不知多少日子没有见过无端了。托这个福,他病情稳定。而这病情稳定的日子里,他竟完全想不起究竟都做过些什么,似乎也由衷赞叹过苍山洱海的千姿百态,可到如今在他的记忆里,原来都是走马观花的灰黑色。 我的寿命只剩七天了。 我们还能再见一面吗。 两个念头在何月竹脑袋里乱飞。最终相互纠缠,撞成一个他早就意识到的事实: 继续与无端如陌路人一般苟活,不如让他立即死去。 反正不过是明天死,下周死,还是下个月死的差别。 何月竹想,无端一定也想见我。他一定也特别特别想我。所以才会把道观偷偷搬到大理,在暗中默默守着我。 他提着空空如也的篮子往家里跑去,喊了一声随风飘走的“无端”,“明天我就去见你!” 诅咒啊,蚕食我,腐蚀我,吞噬我。 哪怕我明天就会死去,也没关系。 那天晚上何月竹花了些功夫将小庐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越忙碌反而越有力气,仿佛这具身体想把多余的能量都在今夜消耗干净。 他又摘下花圃里所有花骨朵与花团,收拾在晒花台里,等到明日太阳出来,它们就能被晾晒成花干。 最后像一个即将离家远行的人,向家里每一个陈设交代后事。 次日清晨,他便到了大理那座莫名其妙出现的道观。而道观的道长也不掩饰什么,观里一块巨石,龙飞凤舞写着“无所观”。 这是何月竹怀揣着一丝紧张的期待,小心翼翼跑到那“道观”门口,又更小心翼翼往里面张望才看到的。 无端果然还是随心所欲。所谓道观,不过是他不知用什么手段拿到的一栋独栋院落,但那块巨石在哪,无所观便在哪。对于这一点,他们早已心有灵犀。 道观里香客不多不少,大理这一带并不大信道,更多信藏传的佛教,来此,大多是中原的行商,或是听说道长算卦奇准慕名而来。 何月竹束手束脚站在门外,看上去像个迫切想求一卦,又生怕求出凶卦的香客。 也是在那无处安放的来回纠葛中,他错觉般闻见了一股熟悉的、介于湿冷的墨香与干燥的木香之间的内敛气息。 “站在这里做什么。” 何月竹立即抬起头:是无端! 他以为,下一句会是:“别愣着,快进来”,或者是“给你熬了药,快喝”。 却没想到道长双手环胸,侧倚门上,面无表情,“别挡道。”
第185章 我将吞进腹中 别挡道。 他为什么要说“别挡道”? 谁在挡道。是我吗? 何月竹转头一看,才发现身后排了一支四五人的队列。原来他们以为他的犹豫是在排队进观。 “哦...哦......”何月竹立马向一侧退开,放他们进观。再看门口,无端已经退回观中了。 何月竹孤零零站在一边,目送来求卦问相的香客涌进观去。满脑子都是那三个字。 别挡道。 这几个字又硬又厚,无端真的愠了,声音里有一种何月竹过去从未察觉过的东西。他忽然想起吴老四曾经三番五次强调过:道长眼底有一股令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的恐怖,可那时何月竹还没有懂。只以为那双眼睛在看他和看旁人时永远是两个模样。 可如今他懂了,大概就是如此吧,彼此划清界限的决绝。 何月竹有种不好的预感,真想转头就走。 可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一定是被那三个冰冰凉凉的字推着,挤过所有香客冲进道观,大步超越了所有人,抢着拉住无端的衣襟,“道长!” 无端停住脚步,回身向他。 何月竹被那双漆黑的眼睛漠然而轻描淡写地看着,手上的力度越来越软。而他身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别插队啊”、“先来后到懂不懂”、“这人真是的”…… 无端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唤我一声吧,唤我什么都好,哪怕是道友也好,唤我一声吧。我们这么久没见了,你就没有想对我说吗?我有好多好多想和你说的,你知道吗,我栽的山茶就要开—— 无端将他的手从衣上甩开,“有人坏了规矩,今日闭观。” 说罢便径直走进了道观深处去。不停顿,不犹豫。 众人声讨中,何月竹愣愣看着道长走远,隐隐约约幻视一个小道士亦步亦趋跟在师父身边,亦或是身着月白色长衫的贵公子。总之,不是他。 第二日,何月竹又来了。 他换上了程澈的道袍,后发梳了个高马尾,别上半只断簪。左腰挂三清铃、右腰挂小拂尘,他的所有道士行当,都是国师为他亲自置办的。他还在后腰藏了一只小庐院子里刚刚绽放的并蒂山茶,他想,向心上人郑重求和的时候,总得送花的。 到达无所观的时候,道长正在给香客算卦。何月竹默默退在一旁等候,一直到无端算完所有香客,他才缓缓靠近,“道长...” 他容易害羞,所以脸有点烫,小心摘下腰后的并蒂白山茶,理了理花瓣,双手呈上。 “给你花花。” 然而无端只是放任他持花的手僵在空中,甚至没有抬头多看他一眼,右手举起他的卷轴,“求卦问相风水。” 何月竹默默把山茶别回腰后,咬了咬下唇,“我不是来求卦的。我想问你...” 他还没说完,无端便收起了卷轴。何月竹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看得出,道长是想听他解释,而不是听他提问。可何月竹想,这片名为“死”的潭水好深,若是我再不浮出水面,便要这样溺亡。 他想,如果将要溺死,那么任何暗示与措辞都没有意义,他硬着头皮自顾自说下去,“道长,我想问你,无所观还...缺不缺...缺不缺小道士。” “不缺。” 不做考虑,毫不犹豫。 何月竹给自己搭起的台阶,被道长瞬间砸得稀烂,可他试图把台阶重新拼好,“我什么都会。我会算卦,也会斋醮,我还会——” 无端把他直接打断,甚至语气更不耐烦,“不缺。” “哦...”何月竹试图让语气轻松一些,“那我明日再来问问。” 无端一字一句,好让他听清楚,“明日也不缺。” 何月竹想方设法从道长眼中看出一丝犹豫与不忍,然而全然没有。他问:“......真的吗。” 你此时此刻的漠然,难道是真的吗。 “无所观不留见言不见、未见言见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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