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还我,不必修好,还是不必说话? 何月竹苦笑一声,“那...那我走了。” 他给了无端追问的机会,譬如你要去哪、你还来吗…可无端没有追问,甚至没有留给他一个类似于“哦”的语气词。仿佛他们是陌路人。 嗯,他们就是陌路人,早就协商一致了。可是如今痛楚得想要当头撞死在银杏树下,是因为他过去三生三世都被宠坏了吗。从来不知道无端的冷漠无情,不论是真是假,每一句都像千刀万剐啊。 何月竹走出两步,又停下。 无端,再和我说说话吧。说些什么都好,不论什么都好啊。道别也好,挽留也好,抱怨也好,苛责也好,再和我说说话吧。因为我就要死了,因为我真的就要死了。 何月竹回过头,用目光恋恋不舍去记忆晨光里无端打扫道观的影子,他再度轻声提醒对方:“我真的走了。” 可道长还在专注打扫银杏的落叶。一言不发,无动于衷。 何月竹却还想看他,不转身,只后退着,直到后背贴上道观大门,不得不最后一次停下脚步。 “无端...”何月竹才发现自己在哭,他本计划今天不掉一滴眼泪的,当然是建立在无端为他准备了米糕的前提下。现在,好像既无所谓,也没人在乎了。 那他也不在乎了,毕竟他就要死了。 何月竹再也不管不顾,朝着道长跑去,张开双臂将无端拥在怀里,“无端...无端...你说话啊,你再唤我一声阿澈吧,师父,道长,阿澈在这儿啊.....!” 无端。 说些什么吧。 不管什么都好。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好好听着。用我这辈子再也听不到更多虫鸣鸟啼的耳朵,好好记住你的每一个音节,这样我往生的路,才稍微好走一点啊,无端! 然而无端没有开口,没有回拥,何月竹抬起脸,竟对上一张无比漠然的脸。冰凉得仿佛一尊肃穆的神佛,从不会为信众的涕零哀求而动容半分。 何月竹扯下无端发上的半截木簪,与自己的拼好,再手心施法将木簪复原,声嘶力竭,试图讨要一点点奖励,“无端...你还爱我的,对不对?” 无端终于说话了,却仍然是何月竹最不想听的那两个字,“解释。” 何月竹有一瞬真的犹豫了,他真的想全盘托出。 然而他是天底下最坚强的小将军,被完颜於昭当做畜生对待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动摇,现在也不会。绝不会。 那个秘密,他一定要带进坟墓。 他咬紧牙关,涕泗横流,“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于是无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直接将怀中人推开, 何月竹被他推开很远,向后踉踉跄跄,差点跌坐在地。他已经看不出,无端是装得冷漠,还是他本就无情。何月竹声嘶力竭吼:“那个解释...真就那么重要吗?!” 无端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定在他身上,默认了。 大抵是回光返照吧,何月竹忽然变得无比理智,他笑了:你最好真有这么薄情。 他用道袍胡乱抹去眼泪,“如果我永远不解释,你是不是能永远把我当陌路人?” 无端大概默认了。 何月竹吼道:“好。那我要你发誓!轮回转世,你我死生都不再相见!” 说罢他没有看道长的反应,转身跑出了道观。可步伐连同身体都无比轻松。跑着跑着,他竟仰头笑起。 “哈哈...哈...我好傻,我真的好傻。” 我怎么才想到,只要我们不再见面,你与何月竹不再见面,我们便能脱离情劫! 而现在,我要走得越远越好,我要用我最后的力气离开大理,去任何一个再也见不到你的角落,随便找一个痛痛快快的死法,独自一个人死去!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又回到了无所观,不过是被抬进去的。 彼时无端正手持盛满银杏叶的畚箕,准备撒在银杏的树根处。 他连续打扫了几天的银杏,从早到晚,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叶落归根,落叶本就是不需要打扫的玩意,更何况他打扫起一片,又被吹落新的一片。 根本毫无意义。 徒劳。 “道长!求您帮忙超度这个好心人吧!刚刚洱海有个小孩落水了,他下水去救,结果自己被水草缠住,没能上来!” 无端转过身,看到不久前还一脸倔强走出道观的人儿被数个居民簇拥着抬了进来,浑身湿透,棕黑色的发丝不住往下滴水,从无所观门外一路滴进了院子深处,染了一地狰狞的深色。像血。 他手里的畚箕掉落在地,金灿灿的银杏叶洒了遍地都是。像极了六百年前他们大婚的那夜。 太久没有唤那个名字,无端的嗓子浑浊了。 “阿澈——!!” 他没有想过太多。他只是希望任性的人儿能感同身受被视而不见,被冷言冷语,被拒之于千里之外的痛苦究竟是什么滋味,直到知错认错,与他解释清楚。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带来的惩罚,是他如疯子一般丢下所有尊严,冲到大汉面前,像个任性的孩童般夺走他们抬着的人儿。 他把浑身湿漉漉的尸首拥在怀里,双眼烧得通红,左右质问:“为什么!为什么!!” 阿澈。 其实米糕已经好了。 只等你解释了。 就在屋里。
第187章 你永远不会知道 (本章中出现的错别字和乱码都有意义) 师父,当你看到这行字的时候,徒儿已经不在了。 这半年来发生了太多,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唤你师父了,真的好想再多缠着你,叫你好几声师父。可昨夜忽然梦见了小时候和你一起扑流萤,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拥有了那么多无忧无虑的岁月,那么这辈子,想必不会再留遗憾了吧。师父,人生有死,惟愿死得其所,明日我便要ヤ細閫犳垚涔辩爜銆傝 师父,对不起,我发烧了。你明明不许我玩水的,你说会发烧的,所以我发浇了,浇ラ得好重,我变得好烫,全身都是汤的。没关系,明天就不痛了,因为我明天就要死了。没关系,我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因为我是灾星,永生々世都活不过二十四岁,因为他们咒我,他们一真在咒我。我不能告诉你,我怕你难过。我死了你会不会难过,我不许你难过,知道吗,不要难过,吴端。我ㄆ了,可是我们还会见面的,我们还会见面的,你不要找我,不要救我,不管我怎么都求你,你都ヤ要救我。有一天天气很好我会去找你,我怕我找不到你,没关系我有地图,我不许你找不到我,这是氵胡,这是簌落山,这是县道,这是无所观。吴端我刚刚梦见你了,萤火虫都飞走了你还是不说话,我说对不起吴端我爱你我不想死我爱你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死我好想你我真的不想死我好想你救救我无端救救我吴端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一个人死在这里无端吴端无端 好饿 明天我要吃米糕 “啪嗒。” 一滴血点落在死者留下的手札上。接着是两滴,三滴,紧接着一声男人的干呕,一滩鲜血将整张纸完全浸湿浸透。 道长知道徒儿从小就有记札的习惯,其实在成澈时就是如此,随身带一本簿册,什么都记,什么都写。 他是从徒儿湿漉漉的怀里翻出的这本同样被浸湿的手札,最后一页,被湖水晕开的字,在高烧时胡乱写下的句,就像他此时此刻的神志一般错乱疯狂。 日光清浅的午后,洱海的湖风温柔拂过,满树银杏已不剩几片金色,挡不住鹅黄的微光洒在道观每一块青白的地砖上。众目睽睽下,道长搂着道士的尸体哭喊、咆哮、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为之献祭。 他将怀中人拥得很紧,双手胡乱在冰凉的脸上摸索,像是要试图摸出死因,“阿澈...阿澈你怎么了,你告诉我...刚刚还好好的,你怎么了?澈你是不是故意气我,你是不是故意气我,你告诉我......” 指间摩挲的力度很大,就像盲人试图摸出文字的沟壑。无果,他苦涩地将额头抵在怀中人眉间。臂弯承受的重量、逐渐流失的体温、碎在风里的呼吸。而他绝望而潦倒,紧紧握住那只已经失温的手,在心中向所有知晓名字的神佛百仙祈祷。 可耳边只剩下轰隆的暴鸣,像在深秋听见幻觉般的蝉啼,声嘶力竭,早已成群死去。 其实程澈不说,道长也能轻易从路人的三言两语中拼凑出发生了什么。 说来也无比简单。有个白族小男孩失足落水,小道士偶然路过,二话不说下水去救,孩子救上来了,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哈...哈哈...” 无端扯出一道惨白的笑,他觉得徒儿真的好蠢,想撒谎骗人的时候尤其蠢,“...你骗不到我,知道吗,你骗不到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水性极好,潜进水里像游鱼一样谁都捉不到,你想骗我,可你骗不到我,你不可能死在水里,你绝不会——!! 不知是谁的嗫嗫回答了他:“唉,外乡人不熟洱海水草有多凶,贸然下去就是送死的。” 回答是一声即将崩断的暴怒,“滚!” 霎时众声凝滞。 而道长就像发泄出满腹的淤血,眼前一黑,最后的直觉让他双臂紧紧拥住爱人。 不再动弹。 “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了?” 围观人群被这一声吼得哆哆嗦嗦,看不懂发生了什么。 有人斗胆上去推了一把道长的身体,只看他七窍溢血,一双漆黑的眼睛不再有光,木楞盯着前方,才发现他连呼吸都止了。一松手,又木木垂了回去,紧紧贴住小道士面庞。 “他...死了?” “这是伤心过度,直接暴病而亡了罢!” “今年早些时候,我采药回来好像看见过他们...成亲了。” “唉。” “唉——” 叹息此起彼伏,大理淳朴善良的人们大抵都看出这两个道士关系匪浅,竟不知该如何是好。纷纷摇头,渐渐散去。很快道观归于宁静,却又前所未有地嘈杂。每一片银杏落在地砖上都震耳欲聋。 在如心脏鼓动般的震声中,无端做梦了。 他梦见徒儿背对着自己,站在洱海水畔。缓缓朝水中走去,岌岌可危。 “阿澈,水边危险,快回来。” 时而是五岁的男孩。没有理他,向前挪了一小步。 “阿澈,回来吧。米糕已经好了。” 时而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坚定地,又向前一步。 “阿澈。我不要你解释了,我真的不要你解释了。” 时而是终于长熟可摘的阿澈。可不论如何,无端都拦不住徒儿一步一步往水中走去。他伸出手去抓,任他的指腹摸过每一道潮湿的轮廓,徒儿的呼吸、心跳、体温,都将被深秋冰冷的湖水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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