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无端转身离去,和昨天一般残忍,“闭观。” 何月竹追了两步。 无端,如果我说,我只剩只手可数的阳寿了,你也不留吗? 到时你就会知道,谁才是见言不见、未见言见的人。 何月竹一度想就这样对着道长的漠然无情的后脑勺吐出这些比他更漠然无情的字眼。 可他没能。 他不为人知地点点头,轻轻道一声:“道长,再过几天就是我生辰了。” “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对不对。” “到时候,我想吃米糕。可以吗?” 无端径直离开的背影仿佛一句都没有听见。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秋雨。秋雨如丝,逐渐溅湿大地。洱海旁的田间小径凹凸不平,积水映出何月竹的身影,他没有打伞。手中捏着他被雨水打残的并蒂山茶。 他送这支山茶,是想暗示无端,无端,山茶的凋零和普通的花儿不大一样,是一瓣接着一瓣腐烂,而不是整朵花一起枯萎,就像我,正在缓缓而自知地走进死亡。 雨水落进他的眼眶,混合着咸涩滑进嘴里,他扬起脸看远方云雾弥漫的苍山,山峦的轮廓漫漶模糊,在蒙蒙细雨中恍若入画。 “吴端...难怪你都不怎么提及这一世。” 你娇纵宠溺,耐心守着我长大,而我,送还给你的却是“背叛”。 何月竹好冷。可再也没有人为他熬一碗驱寒的红糖姜茶。他一进门去便剥光自己,带着湿漉漉的水珠蜷缩在单薄的被褥里瑟瑟发抖。根本于事无补。怪他自知命不久矣,便没有给自己筹备过冬的衣被。 他准备着死去,准备多时了,可临了这个距离死期只剩不到五天的关头,忽然又变得退怯。就像每个人年少时都幻想成为英雄,可当世界末日来临,总会本能地退怯。能否鼓起勇气直面,又是另一回事了。 无端。无端。我已经是死过两回的人了,本以为我能就这样默默消失,可只要听到你的声音,我便会恍然惊觉。 我不想死,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死。 死亡是很痛的,那感觉就像把人剥得精光,抛进一个洞亮的房间,你能明明白白看见这个房间里挤满了你所厌恶的一切,让你深夜惊醒的梦魇,童年时遭遇的不快,以及鬼怪、虫豸、猛兽...它们全都直勾勾地看着你,谋划着从哪里把你撕成碎片。你想躲,你想逃,然而宿命不经预告便掐灭所有光源。 只剩黑暗。 但是无端,我不怕死。只是希望到了那个时候,我想你能在我身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我想你能轻声唤我,“阿澈,阿澈。” 我知道那对你很过分,特别过分,可我真的不想留在这个冰冰凉凉的屋子里,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何月竹泪眼婆娑躺在被子里,不停嗅食他们大婚前一同购置的被褥,努力寻找一丝熟悉的味道,一份曾经属于他们的温暖。只是似乎,他们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被褥渐渐无法隐藏他的抽泣,哭泣成了这场秋雨唯一的配乐。泪水滴落在他的脸颊上,滑过薄唇,又一滴滴湿透了枕头。恐慌,害怕,孤独,交织在他的心头,仿佛他已经被抛进了那个黑暗的房间。 那一夜,何月竹发了高烧。烧得他浑身滚烫,烧得他神智不清。 他梦见自己煲了一锅红枣桂圆枸杞粥,而无端就双手环胸倚靠在无所观的角落,未有山的无所观,洛阳的无所观,簌落山的无所观,每一座无所观。视线没有落在何月竹身上,却也不知落在何处。两人不说话,不对视,没有交集。 何月竹知道自己运气不好,小心翼翼端着砂锅,缓慢避开眼前所有障碍物走向桌边。 他偷偷瞄了无端一眼。好想问他要不要一起坐下喝一碗粥。 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向你开口都需要鼓起勇气。 “无端...你要不要...喝粥...” “......” 没有回应,他又抬高音量,“我...多煲了一些。” 仍然没有回应。 何月竹走了神。砂锅越端越斜,终于滚烫的白粥覆上手背,他烫得双手发抖,“咣”得一声砂锅重重砸在桌上,甜粥如呕吐物一般散开,倾了满桌红枣桂圆。又好像那锅粥根本是当头灌在他身上,浇得他满身猩红的烂泥。 无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见了。却双手环胸,冷漠旁观何月竹的狼狈。 何月竹含了眼泪,“无端,我们和好吧,我们和好吧!” 无端说:“我要你解释清楚。” 何月竹垂下头,本以为泪水会喷涌而出,却并没有泪,“我不会解释的...!” 待他重新抬头,无端已经消失了。 一觉醒来,泪水已经干涸。 何月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小庐仍然冰冷失温。而他身上烫得吓人。他以为自己能像梦中那样煲一碗甜粥,却发现高估了自己,原来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场高烧就像一场预告,一次前奏,何月竹坐在台下,知道自己的表演即将谢幕。 与成澈不同,也与何月竹不同。今生今世生命流失得缓慢而粗糙,他甚至能感到那砂纸一样的触感擦着他后背脊梁骨,从尾椎,到头颅......发烧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和无端吵架,然后发烧了。 他努力保持着清醒,等待房门被某人推开,那人手提一樽小药蛊,虽然很苦,但他会一口灌下。然而今生今世,敲打房门的只有秋雨。永远只有连绵哀怨的秋雨。 何月竹饿极了,却又下不了床。最终吃掉了床头两朵被秋雨打烂的山茶,花瓣、花蕊、花心,口感令人作呕,汁液酸苦发涩。 夜晚啊,越来越难熬了。
第186章 我会带进坟墓 何月竹梦见自己快要死了。 一双双腐烂的血手从黑暗中探出,划烂他的皮肉,撕扯他的骨头,视野边缘反复泛起灰黑色,是眼睛在出血。一呼吸便呛住温热,是鼻腔在溢血。 他已经没有太多说话的力气,蜷缩着,双手试图去够身边的人,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去够岸上绰绰的影子。 “无端...无端...!” “无端...我不能呼吸了...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双手都扑了个空,眼泪混合着浓稠的血沫染了满床,他才发现原来身边空无一人。 发觉后,疼痛也像空气一般凝滞了。何月竹倒在床上,一度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无声无息烧死在小庐里,一度也平静地接受了,然而今夜,二十岁生辰的前夜,他好想吃米糕。 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套上道褂,心中只剩一个懦弱的念头:我要去无所观。 我要去见无端。 不管他还要不要我,我要去见他。 何月竹披着夜色,徒步踏上了前往无所观的路途,走得踉踉跄跄,神志昏昏沉沉。 不知自己还要走多远,有时甚至感觉已经推开了袇阁大门,他在外面玩了整整一天,师父已经为他备好了一笼的米糕。轻拍一把他要够的手,“小心烫!” 然后自己丝毫不怕烫,为他打开笼,里面有好多各种模样的米糕,方的,圆的,兔子模样的。师父夹起一块白色的米糕,“阿澈,张嘴。” 小道士张开嘴一口吞住,吃得津津有味,“师父的米糕最好吃了。可是...怎么是咸的。” 何月竹喃喃:“无端,怎么是咸的?” 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抬起脸。 哦,原来他根本还在往无所观盲目跑去的路上。那刚刚吃的是什么,是汗,还是泪?他不知道,只知道害怕了,他真的很害怕。人在面对死亡时本能的害怕,让他双腿仿佛都不知疲倦。而他快要死去的神志,让他一时想不到比徒步更好的方法。 他让自己去想无端,想无端还会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吗。 不,不会的。明日可是我的生辰啊,至少明日,他一定会听我好好说的。他会准备好米糕,他早就等着我去找他了。 他一定很着急我这些天都去哪了,那我就告诉他我发烧了,生了一场大病,让他好好着急一番。 然后我会吃下他做的米糕,告诉他,我已经痊愈啦! 但是我必须要让他知道,我接下来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次,他真的追不上了。 晨光熹微的日出时分,何月竹终于徒步到了无所观门前。 他庆幸自己来得很早,再也不用排队拜见道长了。轻轻推开门,无端正手持扫帚打扫院中银杏的落叶。 何月竹木头般站在门口,等着道长问自己这些日子都去哪了。其实他仅剩的力气,也支撑不起他先起话头了。 然而无端一言不发,没有抬眼瞟他一下,只是专注于将散落的银杏叶扫进一个竹编畚箕。 何月竹环顾四周,香火袅袅,供灯灼灼,原来无所观缺了他,一切照常运转。 何月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条和主人走失的狗,饥肠辘辘四处觅食,先被野狗咬碎了耳朵,再被坏人卖进了屠宰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也找到了回家的路,进门却发现没有他,主人的日子一切如常。 无端难道看不出他脸色不好吗,难道看不出他生病发烧了吗,他知道他看得出,他也知道他不想理会。 何月竹勉强笑着,走进道观,来到银杏树下,踩在无端打扫的落叶上,像个乞丐。 “无端...我饿了。有米糕吃吗?” 无端避开他脚下的那一片,转而去打扫另一块地砖。没有一点会从什么地方变出一袋纸包米糕的预兆。 何月竹轻轻“哦...”了一声,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他仰起头去憋泪水,纷纷扬扬的银杏叶打在他脸上,“这棵银杏...它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你真的把它照顾得——” 无端停下打扫,而这个动作打断了何月竹。 他微微偏头,用一种匪夷所思、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何月竹,仿佛在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手指顿时发麻。何月竹忽然明白无端为什么能对他这么冷酷残忍,原来,他已经并不把他看做阿澈了。 何月竹扯了扯嘴角,“嗯。” 无端,你没有错。我已经不仅仅是你的阿澈了。 何月竹摘下发上半截木簪,递给无端,“木簪...还给你。我以后用不上了。” 一阵秋风刮过,又落了不少银杏叶在两人脚边,无端轻轻将他们扫做一团。 何月竹持簪的手停在半空,“要不要我帮你修好...?我会修的,我的修复法术很厉害。” 无端俯身抖了抖竹编畚箕,将里边的银杏叶压实。 何月竹颤颤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最后三个字融在泪里,根本听不清。 无端终于回话了,“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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