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绝笔。终于是那封绝笔让道长恍然醒悟,徒儿怀着怎样的忐忑、绝望、不舍、恐惧,才会连道了三次“我走了”,却又转身扑进他的怀里。 他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而他做了什么。 他把他推开。 为了一句无所谓的解释。 无端怔怔朝着空无一人的洱海走去,腰下没入水中,他徒劳叹息,“......师父错了...错了...” “师父明明答应过,今生今世要守你一切平安无虞。” “师父才是那个见言不见,未见言见的人。” “阿澈...对不起...阿澈。我只是想你明白我的感受而已,我......” ——我有什么资格配谈感受,我早就不是人了,是恶鬼而已。 恢复意识的最初几秒,无端会处在一种懵然失神的状态。 他需要一定时间掌握现状,而现状往往让他厌恶至极。 那个浑身湿透的人安安静静躺在他怀中,没有一点会醒来的迹象。湖水穿透道袍,渗进他的五脏六腑。他忽然想起有一次这样抱着浑身湿透的徒儿,是徒儿五岁少不更事扑进他的温泉。那么漫长的时光,他期待着盼望着他早些长大,而小小温软的孩子,忽然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忽然又想呕吐。 吐血,然后死去。 罢了。徒劳罢了。 他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地为徒儿抹去脸上的水珠,反反复复,屡拭屡湿。这冰冰凉凉的湖水好像怎么都抹不干净,它们就挂在爱人的鼻尖、泪痣、唇瓣。他逐渐发觉可能是自己的泪,与徒儿身上既有的湿润相融,分不清彼此。 不知怎得,肩膀开始耸动,喉咙里接连冒出一声又一声的干笑。他将徒儿背在背上,走出道观,沿着大理街道一路向洱海走去。 小地方消息传得飞快,沿路诸多居民朝他致哀。 “道长,节哀啊...” “节哀...” 无端停下脚步,侧眼睨注人群,“节哀?” 他讷道:“为谁节哀?” 人们嗫嗫:“呃。听说观里的道士为救孩子溺死...” 无端打断他,以一种空洞而确信的语气,“谁说他死了。” 人群瞬间不敢开口,呆呆目送道长背负徒儿的尸首越走越远,遥遥的笑声从道路尽头传来,越来越重,越来越厚。 “阿澈——” “你走不掉的。” 最终回旋成一道响彻的惨烈大笑,“我告诉你,你哪儿都走不掉!” * 何月竹想,他大概是死了吧。 在水中窒息的痛苦那么清晰,他必定是死了。 上一次魂魄不散,变成孤魂野鬼,还是成澈时。 做鬼的感觉不大好受,好像在做一场怎么也醒不来的噩梦。眼前的一切都是黑白昏暗的,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为何存在,并且不论如何都走不出那座石桥,好像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这一次...他的意识无比清醒。 甚至,眼前竟然有光。 “......大米已经泡下了,明日起来馋虫就有米糕吃。” 竟还能听见无端在说话。 何月竹循声看去,只见他们的小床上,无端紧紧搂着他的身体。一双琥珀色眼睛空洞大睁着,直愣愣看向前方,仿佛死不瞑目。 道长口中缓慢而沉重地哼出那首属于他们的曲调,仿佛在哼一首摇篮曲。 而何月竹,仿佛是片场外的第三人,旁观剧本轮番上演。 “这是...怎么回事...” 何月竹感觉不到烛火的温度,也感觉不到风在流动。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枷锁紧紧桎梏,只能被局限方寸大的空间。 “无端?” 何月竹缓缓飘近床上两人,猛然惊骇发觉,“等等,我怎么还有呼吸!” ——无端怀里的“他”,胸腔竟还在平稳地上下起伏。 再看四周,他们的婚床竟悬挂、张贴了无数白底青字符咒,纷乱无章,密密麻麻,根本无处落足,让这间曾经的红烛洞房此时俨然一座诡异的法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我还活着?不、这不可能...!” 无端抬手轻轻覆上了“他”的眼,眉心舒展,嘴边带笑,“阿澈你好傻。” “你真的好傻。” “你以为,只有你有事隐瞒吗。” “其实,我也有一事瞒着你。你从来都不知道。” “我给你的药...呵呵...呵...”
第188章 究竟是你疯了 何月竹如被雷劈中一般动弹不得,双眼死死盯着无端怀中的自己。“他”面色平静,呼吸平稳,如果不是一双浑浊的琥珀色眼睛明明白白睁着,根本看不出和熟睡有什么区别。 我确确实实是死了。可我的肉身...竟还活着! 做了这么多年道士,也翻遍藏经阁所有经书,何月竹闻所未闻。 经书?等等。 何月竹猛然想起,他是看遍了观里经书,却唯独一类没有碰过。那就是所有涉及长生不老方的典籍,在他小时候便都被道长收去研究仙丹了。 小道士小时候曾三番五次缠着师父问这辈子能不能永远陪着师父,师父总是答得模棱两可。诸如,或许等丹药炼成了... 长大了一些,他便知师父暗中在给皇帝提供长生不老药,虽然确实把皇帝拉扯到了百岁,但最后还是落了个“道祸世”的骂名。 长生不老,可我从没吃过你的丹药。药...? “无端,难道你给我吃的...药?!” “难道...!?” 何月竹捂住嘴,身体深处涌起怪异的排斥感,“难道这段时间你给我吃的中药...里面都添了你一直在炼制的长生不老药!” 他居然真的炼出来了?! 他竟然暗中给我下药!? 何月竹都不知该先诧异哪个。从未设想过还会发生这种事,也从未预料到,他们做师徒的这一辈子,居然这般状况百出,坎坷波折。难怪吴端从不提及!虽说都是出于对彼此的深情,可他们俩竟相互隐瞒,互相算计。 也罢,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何月竹提高音量,飘到无端身边,唤了好几声“无端”,然而道长都没有应答。 “无端,你看看我!我在这儿!” 明明就在身边,却不论何月竹怎么呼唤,怎么恳求,道长都毫无反应。且温柔笑着,将那具躯壳放平躺好,掖好被角,最后起身穿过何月竹的魂魄,熄了桌上烛火,一同与尸首裹进贴满白底青字符咒的床榻。 道长闭上了眼,可那具身体,仍然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虚空。 魂魄飘在他们床前,错愕难当: 无端... 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我已经死了啊! 何月竹早该清楚,无端的疯与不疯之间,仅仅隔着他的生与死一道界限。 次日日出后,无端当真照常轻手轻脚起床,到后厨取出浸泡了一天一夜的大米,捣作米浆,又加入白糖...... 何月竹在一旁看着他手作米糕,完全不知所措, 所谓徒劳徒劳,这便是徒劳。为一具行尸走肉白忙活。 昨晚一整夜,何月竹也在徒劳。试图冲回身体,可三番五次的尝试皆以失败告终。他不得不接受事实,他回不去了,且只能待在自己尸首的一定范围内飘动。 他最多就是飘到无端身边,急促呼唤:“无端!无端!我在这!你看我啊!” 然而道长还是听不见他的喊叫,只是面无表情如既定程序般准备米糕。无端难道不清楚吗,这个清晨爱人绝不可能伴着米糕的甜味醒来,走到他身后将他拥住,唤:“好香啊...什么味的米糕这么香!” 他很清楚。 何月竹也逐渐冷静,想起上一次类似的状况是什么时候。——他吃了百人坑的怪蘑菇,最后灵体分离,灵魂出窍。那时,无端也无法注意他的存在。 “因为现在的我,就像那时一样,既不是活着的人...也不是死去的鬼......!” 何月竹看着无端将一炉他无福享受的米糕端上了餐桌,接着上楼去,将他的身体背下楼来,安放在座椅里,双手摆在桌上,最后往右手里插了双筷子。 除了身子一动不动,除了双眼一眨不眨,除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真是何月竹坐在桌前,即将享用刚刚出炉的米糕。 而无端就坐在他对面,揭开炉,笑道:“阿澈,吃米糕。” 何月竹不知自己该作什么表情才好,“无端...你真的疯了。” 道长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徒儿像往常那样动筷。可他却像往常那样双手支颐,笑着提醒:“再不吃就凉了。” 他真的在等对方开始享用米糕。 何月竹鼻尖一酸,无声叹了一声,“我吃...我在吃。” 半透明的手只能穿米糕而过,可他也假装捏起一块,塞进嘴里作咀嚼状,“好甜。” “你的...手艺...”越咀嚼,越是哽咽。 “越来越好了...” 无端。我们只是相爱而已,究竟何至于此啊... 而无端耐心等待着,等到米糕温凉,白色光滑的糕面瘪了下去,都没能等到对面人动筷。 “看来...不大好吃。”无端垂下眼,将准备一个早晨、无人动过的整笼米糕抬往后厨。 每一步都迟钝沉缓。却不知何月竹的魂魄就在他身边,试图告诉他:“很好吃!我吃了,真的很好吃...!” 无果。米糕倒进水沟,道长面无表情地垂下双手。 何月竹从未这样无助。 只能眼睁睁看着道长深吸一口气,挂上一抹薄凉的淡笑,回屋里将他的身体拦腰跑起,缓缓走上楼去。 何月竹跟着他飘上二楼,眼见无端将他的身体按进床里,整个人压了上去。 道长略有粗暴地扯开他的衣服,又动情而暧昧地抚弄他无神呆滞的面庞,呢喃着:“阿澈......上次弄疼你了,是不是。这次我会很轻...” 何月竹连连摇头,“等等...无端你!” 他只希望不是,可男人压抑的粗**喘却刺耳地提醒他,此时此刻究竟在发生什么。 无端一件件卸下彼此的衣物,赤**裸抱着同样赤**裸的他翻进床榻深处。 旁观着床上两具肉体默契缠在一起,看无端吻他,抚他,何月竹脑子一片空白。 “不要...” “无端...别这样...” “我已经死了啊...” 无端将他翻了个身,往床里按得更深。分明身下人不会给他任何反应,变调的嗔怪也好,蔓延的红晕也好,颤抖的足间也好,没有任何反应。 无端在他耳边呢喃:“你是不是还在气我爱屋及乌。” “可是你错了。” “我们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了整整十五年,我倾尽所有心力抚养你长大,侯着你成人,我学习你的口味,夜间给你盖被,教你读书写字九宫八卦。我比天底下任何人都要懂你,都要爱你。你怎么会觉得在我心里,你比不上成澈。”
208 首页 上一页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