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无端如获至宝。 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捧着成澈的婚袍,忽然知道该往何处去了。 又是无休无止的徒步跋涉。时间的概念对他而言早已模糊,只记得行到颂云泊岸边时,夜色如幕,没有月亮,只洒着一个天宇的细碎星子,而野望寂静无声,榆宁城灯火皆灭,一片漆黑。 一去经年,唯有湖风微凉从未曾改变。 好在那艘小舟竟还停靠在他当年离湖奔赴去寻大蛇的岸边,甚至木浆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摆放。 只是舟身生满苔藓,舟中积满腐臭的淤水。 他跪在淤水中,一无所有了,只能以手臂为成澈擦出一块干净的、可供坐下的位置。 他把婚袍轻之又轻地放在那块船板上,持起那根早已虫蛀腐朽、爬满绿植的木桨,往岸边一支,小舟便岌岌可危地离岸漂去。根本一片随时会沉没的枯叶。 他不在乎。 风儿湿润,吹着小舟里婚袍陈旧的绑带轻轻飘动。 那时仿佛有人双手搭在膝上,明月般的眼睛望着为他撑桨的那个人: “从今往后,没有成公子,也没有道长。” 而他们的小舟焕然如新,从未腐朽。 无端笑了,“只有阿澈,与阿澈的心上人。”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他撑桨了。小舟停靠湖心岛的一瞬,便整个完全散开,化作浅滩里一堆烂木。 无端捧着成澈的婚袍,缓缓走到中央那棵苍天银杏树下。 他抚着婚袍的裾摆:“阿澈,这座岛...原来当真供不起两棵银杏...” 十年蹉跎。那棵见证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的银杏树死了。如今是一棵低矮枯木罢了。 无端翻上银杏树干,躺进他熟悉的凹陷处,将婚袍轻轻披在身上。 那么多年了,竟还能闻到成澈发丝留下的香气。就像不远处,成澈亲手栽下的那株银杏,在微弱的星光下树荫密密。 无端缓缓闭上眼。 夜幕深深,晚风阵阵。 有十岁男孩在树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呜...呜呜......” “大黄......大黄......” “呜呜呜啊——” 而他在树上阖眼带笑。 成澈。成澈。怎么哭得没完没了。
第144章 第三百零一年中元 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小镇。 道长的生活平静而规律。 每日清晨,当东方第一缕微光透过道观雕窗打在案桌上,他便熄了彻夜点燃的红烛,然后洗净笔墨,收拾画具,整理一夜誊写的小册子,最后推开道观大门,迎接香客。 他的道观不大,一室一院而已。反正没有香火供烛,只有他一个道士,也能打理得干干净净。 无端望着门槛上的积灰,想,今日大概也不会有香客了。 于是回头步到香堂,站在神像盖下的阴影里,不祭拜,不上香,不行礼,只道一声:“阿澈,早。” 手指往神像裙边擦过,似乎也积了一层灰。于是提上木桶往院中水井打一桶清水,绸布浸水打湿,双手拧去余水,沾些草木灰烬。 最后登上神座贡台,仔细擦拭起那尊泥塑。 一遍拭净,他又重拂一遍。直到这尊泥塑的神像不染一粒尘埃。而后他又会取出彩绘与画笔,伏跪在神像前事无巨细地补好每一块被时间腐朽的痕迹。 纵然他根本每天都拭,每天都画。 补他的大悲大愿大圣大慈上极无上净明真君。 扫他为成澈建起的这座道观,这座无所观。 三百年前,完颜於昭杀尽天下道士,焚尽世间经书,直到金朝灭亡后的五十年,九州大地才零星有道观重新建起。 而五年前无所观刚刚迁到江南时,还有许多信道的百姓前来拜访。 他们左看右看没见过这样的神仙,好奇便问,道观主奉的是那哪一派神仙? 年轻的道长介绍,武神。 人们又不明白了,武神?是玄武大帝、真武大帝、武财神关圣帝君? 道长似笑非笑,大陈王朝保疆护国、宁死不降的—— “成甚将军?” “成澈将军。” “——你他娘疯了吧!你供奉他!” 消息不胫而走,后来人人都知道了,这疯癫道士供奉的上极无上净明真君,是成澈。 无所观低矮的门槛便再也没有香客踏过了。 无端觉得自己没疯。 他只是相信,成澈一定还在等他。纵然已经过去三百年了,成澈一定还在阴间等他,等他一起转生。 他想,若是如此,那成澈的魂魄独自停留在阴间得多寂寞啊。——就像被留在人间的他一样。 且成澈尸骨无存,成氏满门被灭,想必也不会有血脉稀薄的亲戚逢年过节忽然想起,给成澈上一炷香,烧些纸钱...... ——没有阳间人烧去纸钱贿赂鬼卒,设上灵位为其正名,成澈在阴间得受尽欺凌了。 无端思来想去,他这无名无份的夫,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为成澈建观立庙,将天下人的香火引渡到成澈身边。 于是经过无数次销毁,无数次翻新,无数次重来,花了数十年,终于亲手捏出第一尊身着甲胄的成将军等身泥像。 他温温一笑,双手抚过成澈的面庞,向下滑过云青明光甲的纹路,落在那交并叠在膝上的双手。久久握着不放,直到把泥像烘出温度。 “阿澈,今夜又是中元。” “想吃什么?我给你去买。” 他轻轻放开泥塑的手,“你不必说,我也知道。” 无端还知道,自己快疯了。 三百年孑然一身,既无牵挂也无依靠,既无来处也无归处,换谁不疯? 他洗去脸上灰尘,让彻夜不眠的脑袋稍作清醒。 再洗去满手墨痕彩绘,这是他通宵作画写字留下的痕迹。 最后梳好发髻,别稳木簪,将彻夜誊写的小册子装进背篓。 上街去。去那小商小贩聚集的勾栏瓦舍。 今夜可是中元啊。无归处的游魂四处游荡,有归处的鬼魂回家去。 说到底,他煞费苦心修这座道观,立这尊神像,只是想给成澈中元节一个可去之处。 那么今夜成澈就要回家了。风尘仆仆想必饿坏,又嘴馋。他得提前备好许多许多好吃的。 好在江南这带有什么好吃的,他已经全给成澈记好了。 三仙桂花糕。软软糯糯,带着这个季节新鲜采摘的桂花香甜。和榆宁米糕不是同一种甜法,但阿澈喜甜,一定爱吃。 他买了一打。 松仁奶酥。外壳酥脆,内馅微咸。馋虫一口下去会吃得满嘴满手是奶渣。 他挑了一盒。 藕粉冻、绿豆饼、糯米团... 回过神来,背篓里装满了甜食。他想,还得再提一坛江南佳酿,烟雨中。 酒庄老板怪叫:“哟哟哟,大家来瞧。道士也来买咱家烟雨中!” 他似笑非笑,“观里神仙喜欢。” 转身离开时,身后有议论嗤笑:好好的俊小伙儿,怎么修道走火入魔失心疯了。 无端还是觉得,自己没疯。 路过镇子里听评书的茶肆,他刻意慢下了脚步,侧耳去听。毫不意外,讲的还是那一出《精忠成甚传》。 《精忠成甚传》,顾名思义,讲云宁之战,讲三百年前成甚大将军在饥寒交加的绝境中率军苦守榆宁整整三年。元和三年,成甚大将军倾全城之力出城围剿金人,本要大捷取胜,却在关键时刻惨遭亲生儿子背叛,落得千刀万剐却宁死不屈的悲剧边塞故事。 这故事老百姓真的特别爱听。人都猎奇,于是尤为爱听榆宁的惨状,爱听成甚的英武,爱听那叛徒与大金汗王下作又刺激的苟且之事。 实在少有一出故事像《精忠成甚传》这样,一波三折,波澜壮阔。既有将士绝境中宁死不屈的抵抗与激昂,又有英雄末路遭受奸诈小人——甚至还是亲生儿子背叛的悲剧结局,最重要的是还带些让人面红耳赤的下三流情节。 “书接上文,说道那大金汗王在榆宁,是整整三载久攻不下,于是就转了个头——欸!去打那西域各个小国。” “金人主力大军一走,榆宁城便是暂时免了战乱,可要说自古以来兵家守城最怕什么?最怕一个缺粮!” “那榆宁关虽说天险稳固,但十万军民啊,早就耗光了囤积的粮草。” “成甚将军那叫一个着急,于是便派手下谋士里最能说会道的司马况......” 无端闭了闭眼,翻出背篓里他昨夜誊写的小册子,不动声色走进茶肆,分发给在座听众。 按板一拍,说书人提了音量:“诶——您说好巧不巧?今年啊,正好是榆宁城破三百年。” “榆宁三年缺粮缺援,老百姓把整座未有山都被挖空了,您在座都别想找到一颗野薯山果,更别说什么鹿啊兔啊,根本不见踪迹!” 说书人将榆宁城那些年的惨状描述得生动不已,台下纷纷加快了嗑瓜子花生的速度。 无端默默穿行在座位间。这些年分发册子,他发现人在聚精会神时,总会收下旁人递来的任何东西。 他真的没疯。 “可要说成甚大将军千算万算,算不到早在好几年前,他那唯一的儿子就和那草原汗王眉目传情,暗中往来。” “要说这成澈啊,长得是真漂亮,小脸儿粉中透白,白中透润的,和女人似的。草原的汗王一看,就像咱们江南的月亮似的,那叫一个喜欢。” “拜火祭那天夜里,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祭典还没结束呢,汗王就把成澈单独叫走,两个人偷偷摸摸进了帐子......” “成澈一看汗王呐,岂止是八面威风啊,是看哪儿,哪儿都威风啊。” 台下当即心领神会,爆出哄堂大笑,有妇人捂住脸去,面红耳赤。 无端将手中厚厚一叠册子死死揉皱。只要一瞬,他便能把在场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一个个,全部碾死。 三百年的诋毁与侮辱,他以为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可到底要怎样才能克制满腔的愤怒—— “阿澈,如果我杀了在座,你能原谅我吗?”与完颜於昭无二,为私欲杀人而已。你能原谅我吗? 好在握紧斩骨刀的时刻,会有人反握住他的手,轻声呢喃:“别。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那么他只能试图,温和地、理智地、又疯狂地为成澈正名,一如此时。 茶肆小厮发现他又在发册子,端起烧得滚烫的茶壶往他身上砸,“又是你这道士!又来搅咱们的场子。” 很快无端被一堆小厮推搡着往门外撵去,他大手抄起剩下的小册子,往空中撒开来去。 染上糕点香味的白色纸页漫天飞舞,如断了翅膀的白鸽簌簌落下。 评书不得不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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