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挺身撞进廊桥尽头的大门。可半身跌进房里,却瞬时愣了神。 怎会可能。极致豪奢的高楼顶层,烛光摇曳的半大居室,不是监狱,不是宝库,居然完全复刻了成澈在榆宁成府私房的装潢。 十七岁的七夕,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房间初尝了彼此。 无端怒不可遏,额角、手臂青筋暴起,随他急促的呼吸一鼓一张。 完颜於昭...我要你永世不得超生——!!! 他被满腔的仇恨煎熬着。始作俑者则缓缓从地上颓唐爬起。 身材魁梧高大,披着墨绿华服,让他仿佛是壁画里走出的异域神魔。 那副异域的,草原的面孔。无端的愤怒当即有了宣泄之处。 因同一份人间不复的澄澈,而至死陷入难解疯狂的男人与男人,终于四目相对。 完颜於昭同样在扫无端,久久发出一声诧异,“你真的来了。” 诧异后,却猛然爆出一阵得意狂笑,“你才来啊!——你来得太迟了!!” “迟”这一字是将无端最深、最痛的悔恨放进研钵里反复研磨敲打,足以让他五脏六腑俱碎。他立刻抄起斩骨刀朝完颜於昭扑去,浑身上下每一个感官,除了杀意,再无其他。 可哪怕卸甲已有十年,完颜於昭仍然是踏破八方天下的帝王之将,他闪身避开那道弧光,抬起墙边立着的阔刀,高举身前。 再一次四目相对。 阔刀刃面倒映出无端恨其入骨的怒容。 完颜於昭注视着成澈到死都念念不忘的人,在阔刀后窃笑,“你与我想的不大一样。道长。” 成澈那么圣洁的灵魂,心悦的人居然一副恶鬼模样。 无端双目已经烧作通红,一刀砍空,嘶吼着再度朝完颜挥砍而下,随一声清脆的铁器碰撞,斩骨刀被完颜的阔刀整个弹开。 他只有一把不足小臂长的斩骨刀,如此短刀对上阔刀没有任何优势,他完全可以召出黑蛇,完全可以用些法术手段。 可他统统抛之脑后。 今天,他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就用这双成澈曾经紧紧握住的手,就用这把成澈留给他的斩骨刀。 亲手杀了完颜於昭! 完颜於昭嘴角抽动,口中断断续续,“这就是你的道长?成澈,这就是你到死都心心念念的道长?” 拿这破烂短刀就妄图与我对垒? 嫉妒,让人发疯的嫉妒,让大金皇帝抄起阔刀,重刃不断落下。 他的挥砍毫无章法,快如闪电。这么多年征伐四方,无一人能全身而退。 可无端已经不再是人。在他如今恶鬼的眼中,完颜於昭的每一刀,他能清楚看见来处与去处。 他闪身躲过那呼啸而来的每一次攻击,而室中摆设尽数被砍作烂泥。 他们死斗的围场终于圈成。 完颜大笑着嘶吼着,倾力斩下最后一击。这一招过后他必然露出破绽,可他征战沙场多年,无人能接住这一击。便也是成澈生前没能接住的那一击。 然而今时今日,有人覆上了无端握刀的手,坚定有力:你要接住,你要挑开!只要还能握住这把刀,我会让你稳稳握住这把刀! ——是斩骨刀不放开无端。 接住,挑开!兵刃相接铿锵碰撞,那一人高的威严阔刀竟被这把寻常无奇的斩骨短刀稳稳接住。 弧光一闪而过,鲜血喷涌而出,皇帝半截右手臂在空中转了半圈,终于松了武器,“啪”一声烂泥般落在无端脚边。 完颜於昭还想抬刃,直到身体失重向后踉跄,他怔怔看向右臂,才觉半截手臂都被斩断。 他嚎叫着愤怒,更多却是诧异与震惊。他从十二岁便开始杀人,也被人追杀,与杀戮寝食相伴,从没有人能伤他到这个地步。 无端一脚踏上那截断臂,踩着清脆作响的血潭,提刀朝完颜走去。 完颜於昭双目大睁,眼珠几乎突出眼眶。 他不懂,怎么可能!凭一把破烂短刀怎么可能! 却只能发出末路中的痛苦嘶吼,站立不稳,连连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背贴上了墙。 皇帝直勾勾看着道长漆黑的眼睛,绝境中忽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嗤笑。——谁都不能忘记完颜於昭比起杀戮,更擅长玩弄人心。 他捂着断臂,阴阴笑着:“杀我之前,你就不想知道...我对成澈做过什么?” 无端一怔,呼吸当即促起,他根本是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 未等他开口,完颜便往下说去:“我挖了他的眼!” 如他所料,无端直接定死原地。几个字几乎击穿他的耳膜,让他浑身上下每一处忽然都动弹不得。 而完颜於昭立即俯身以仅剩的左手拾起阔刀,倾尽全身力气朝无端砍去。 直到最后一刻,道长才在懵然中避开,而完颜於昭又朗声笑道:“我割了他的舌!” 无端心脏猛地一抽,随即而来的是钻心的剧痛。他好像握不住斩骨刀了,反复抓握数次,好像都握不住了。 完颜於昭笑得越发猖狂,世上最难以辨识的,便是夹杂真实的谎言,“我拔光他的牙!!” 无端躲避的动作已经无比迟缓,不知怎么看到成澈在水雾朦胧中扬起笑颜,眼睛干净又清透,贝齿洁白又精巧。 两道清泪从他烧红的双目怔怔流下,“阿...阿澈。” 怪我,怪我来得太迟了。 完颜於昭再度嘶吼一声,全力单手抬起他的阔刀,“我砍断他的手脚——” 他朝无端砍去,口中的字词比阔刀更锋利,“把他制成人彘——” 斩骨刀落地。无端被重刃一刀砍中胸膛,整个人向后砸向墙面,道袍破损,衣不蔽体。胸膛被开一道左肩到右腹的巨口,内脏与骨头清晰可见。 他微微仰首,看完颜抬着阔刀朝他扑来,脸上堆着肆无忌惮的、癫狂的笑: “让他被强奸上千遍——!!”” 下个瞬间,完颜於昭将他整个人穿腹而过,钉死在墙上。那时,整栋高楼都在颤抖。 一切杀伐狠戾咒骂癫狂都瞬间寂静无声,唯有道长腹中血滴落在地砖上,清脆而规律。 完颜於昭浑身浴血,才走了两步便失力倒在成澈床上,仅存的左手抚摸那条遗留的铁索,而锁骨已经被他如至宝般送入了陵墓安葬。 世人皆以为他劳民伤财、大修陵墓是为他自己。 不是。是为成澈。哪怕只葬一根锁骨。 他颤抖着狂笑着: “成澈...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那道长不过如此啊...” “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成澈...你告诉我啊!我到底哪里...哪里比不上他...!!” 大喜、大悲,没有解答的困惑化作了难以理解的绝望。皇帝他浸得太深,以至不知何时,那规律的血滴声戛然而止。 有人抬手握住了阔刀刀身,将那把穿膛入肚的重刃徒手拔出。 他的手皮肉开绽,深可见骨。而他垂下的脑袋,陡然发出了阴森笑声。 “呵呵...呵...” 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听出,他究竟在笑,还是在哭。只知下个瞬间,那把阔刀重重摔在地上,而他重新拾起了斩骨刀。 完颜於昭顺声源看去,霎时面如死灰,失声:“你怎么还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道长扬起脸,勾出一道火光中凄厉的冷笑,而他目中的血色比火焰还要灼眼,“因为,你还活着。” 完颜连连绝望摇头,费尽力气挣扎站起,“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是人是鬼不重要。”无端持着斩骨刀缓缓靠近,“但你...是厉鬼。” 永世不得超生的厉鬼。 新生的身体比方才更加矫健,只一瞬便扑到床前,一拳将完颜於昭摔进床里,且抬腿踩上后背。 完颜於昭口中仍然在扯他的谎言,“你杀了我又如何……成澈到死都在恨你...成澈到死都在恨你...” 无端听笑了,他左手支膝,俯身对视那双穷途末路的眼,低声问他:“那他怎么不化作厉鬼找我。” 猛然嘶吼般提高音量,“那他怎么不来找我!!” 皇帝殿下又笑,“是啊…他已经回不来了…你就算杀了我…他也永远…回不来了。” 他把“永远”二字拖得极长,长到足以让无端一声嘶吼,按住他仅存的那支左臂,斩骨刀自上而下挥砍落下。 “哈...哈哈哈...” “人彘?” “人彘?” 切骨的噪音混合着某人的笑与某人的惨叫。 无端相当相当耐心,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卸下完颜於昭的四肢。 左臂 左腿。 右腿。 ...... 成澈的斩骨刀,切面平整如幕,不留一丝杂边。 脸上尽是鲜血,酷刑中完颜於昭声若游丝:“你是...恶鬼......” 道长欣然接受,笑着向后仰去,“是啊——我是恶鬼。” 他停下施刑,将皇帝翻了个身,好让皇帝是看着自己死去。皇帝已经双目涣散,白眼向上翻去。 无端看他这样滑稽,笑了两声,声音又霎时冷却,“看着我。”他撑开皇帝仅存的右眼眼皮,血水随怒吼喷在眼中,“看着我!” 完颜刚一转动眼珠看他,满面浴血的道长便抬起左手,刻意缓慢而艰涩地挖出了皇帝的右眼,在手心捏碎。 他嗓音低沉,语气如预言:“你给我记好。死了…千万要回来找我…”他把“千万”二字咬得很重,嘴里含着的笑意越发浓郁,“到时我再告诉你,什么是求死不得,求生无门。” 纵使还剩一只左眼,失血过多完颜已经看不到任何。他只能听无端话中的笑意,残忍的、折磨的笑意。 竟是那样熟悉。 那样熟悉。无数次,他也是带着这样的笑意折磨残兵败将,折磨成澈。 死前最后时刻,皇帝竟恍然大悟,他与无端,居然如此相似。骨子里蛰伏的残忍与疯魔,竟同出一辙。 皇帝更是困惑难当,甚至爆出此生最后一道狂笑。 笑成澈,也笑他自己。 他原以为成澈心心念念的无端道长是世不二出、仁善慈悲的大圣人。所以成澈才从不看满手鲜血、杀人如麻的他一眼。 可如今他才终于发现,所谓无端道长,根本也是个嗜血的疯子。 他完颜於昭是屠了榆宁城。可他现在毫不怀疑,那道士同样不在乎全城死活。 完颜声带颤动,“那凭什么……凭什么...你能拥有成澈...” “你还敢提他!!” 无端将斩骨刀整支捅进男人口中让他闭嘴。他抹去眼下肮脏血点,望着男人几乎两断的脸,脑浆的白色伴着血色从断面汩汩外溢,忽然也不懂,“是啊...为什么...为什么...” 他闭上眼,试图不去想挖眼,不去想割舌,不去想人彘,试图浮出他那位光风霁月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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