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只是害怕与成澈在阴间相见时,那干净温良的人儿质问他怎么满手血腥。 现如今无一人瞧得起成澈,可他们真该跪谢,跪谢成澈维持着他信徒唯一的人性。 信徒手指地上一滩神像碎片,声音极沉,仿佛劝诱香客敬神: “来。跪下。” “颂:大悲大愿、大圣大慈、上极无上净明真君。” * 次日清晨,十四颗面目全非的头颅被工工整整摆在茶肆门前。经过大雨连夜冲刷,鲜血淌过路缝,流下石阶,整道河堤都泛着红沫。 然而还有更怪的,昨夜分明大雨,茶肆竟被一场无人目睹的大火焚烧一空。 茶肆主人大吼大叫冲进残骸废墟,气急攻心,当场暴毙。而他的全身家当除了化作焦炭外一个不少,甚至还多了十四具被斩去头颅的男人焦尸。 居民都传是中元节恶鬼作祟。加之几个男人都是地痞流氓,一时间没有人敢议论这件骇人听闻的怪事。 过了许久才有人发现,那座供奉成澈的道观不知何时也人去楼空。 连银杏树都被连根拔起,只留一道如何也填不平的深坑。 可他们到死也没能明白。茶肆地处小镇阳气最旺的中轴心上,一遭阴尸摆阵,一夜之间破了镇子整个风水。 于是不出十年,这座江南小镇便毁于战乱。 ——这片土地在金灭后群雄割据,各个小国自立为王。本是相互制衡,互不干扰,可不知是谁推波助澜,忽而进入列王纷争的战乱时代。 直到何月竹与吴端相遇的三百三十六年前。 世上再无人敢妄议成澈一句是非。 甚至提了名字,都是杀头抄家的罪名。
第146章 海祭 何月竹与吴端相遇的三百三十六年前。 壬申年六月廿三,临近盛夏午时,暑气浓厚而闷重,燥热得让人难以忍耐。然而程家屯方寸大的港口里竟塞满了糙汉身上的骚汗味与蚊虫的嗡嗡响响。 今日无人出海,所有渔民都眺望海面那艘缓缓漂浮的巨舫。 巨舫之上奏乐不断,有个黑袍道士手持纸幡伴着音律摇摆身体,跳着姿态扭曲的祈神舞蹈,口中念念叨叨。 “唯祈神功广布,海神平心息怒,保佑程家屯风调雨顺、一网渔利...” 而他身后所谓海神祭坛,不设神像,不摆香花灯果,只站着两个身着赤色华服的五岁小孩。太阳毒辣,而他们衣袍厚实,手持比他们脑袋还大的花篮,朝岸上抛洒轻飘飘的花瓣。 左边男孩尽量把花瓣抛远,“香香飞呀!飞呀!保佑娘亲好起来。” 右边那女孩却抽了抽鼻子,没忍住掉出泪来。 巨舫里当即有人发现,连忙压低身子左右环住女孩,“神女啊,今日哭不得啊。” 还有对中年男女围着她安慰道:“丫头啊,别怕...别怕...” 女孩哭得更大声了:“爹——娘——我不想...” 嘴巴却立即被她父母死死捂住,“不许说话!侍奉海神大人是你的福气,丫头,开心点!” 男孩默默看着,手指轻轻抓住了袖口。 程家屯的宗族长老端坐在祭台的太师椅中,身后有五个手下给他扇风散热,他一眼扫过甲板上两个小孩,大发雷霆,“不是一对金童玉女吗!怎是两个女娃!” 身旁小辈连忙解释,“长老您息怒,您老仔细看,左边那千真万确是男娃,只不过一番打扮...难免像个女娃了。” 长老一愣,尴尬收了怒意,连连道了几声:“好...好...” “你们见到海神,一定要求他好好保佑程家屯...” 只见道长引火点燃手心符咒,纸符在其掌心烧成灰烬,他以左手拇指揉碎,又在两个小孩额头上各按一块黑印。 “礼成——”待他高声喝,霎时鞭炮轰鸣,岸上传来围观人群热火朝天的高声欢庆。 吉时已到。 男孩女孩被戴上宽大的傩面具,装进塞满贡果贡点的小船里,顺着绳索吊下了巨舫。小渔船落在海面上,仿佛水中枯叶旁一只漂浮的小虫尸体。 男孩坐在小渔船左侧,他向后仰去,看那女孩的父母哭成泪人,“怎么这么倒霉,全村几千个孩子,偏偏抽到了咱” 巨舫缓缓驶离,而他们的小舟顺着西风往海的深处漂去。 他注视着巨舫越走越远,直到融成海岸线上一个小黑点,又看向对面的女孩,虽说藏在傩面具下,但女孩的身体仍在一抽一抽。 他知道她在哭,于是在贡果中挑了一颗又大又圆的橘子,仔细剥开,扒掉橘须,轻轻放在女孩膝上,“姐姐别哭啦,吃橘子。” 女孩握着橘子,哭得更凶了,“你、你不知道我们是去干什么嘛?” 男孩藏在傩面下的脸露出一道温笑,“我知道呀。我们要去侍奉海神大人了。” 女孩嗷嗷大哭,“什么海神啊!我不想!我不想!我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男孩被她感染,也抽了抽鼻子:“我也想我娘......” 女孩疑惑了,原来他有爹有娘啊。便问:“刚刚你娘亲爹爹怎么没来送你呀?” 男孩摇摇头,抓了手边一块大苹果,“道长抽中我之后,爹爹把娘亲打断了腿...” “啊?他为什么要打你娘亲?” “他说都怪娘亲给我生错了时辰,才让我被抽中...” 他紧紧捧着手心苹果,“所以见到海神,我想求他保佑娘亲的腿早点好起来。” 女孩愣愣,“你好了不起呀。” 男孩嘿嘿傻笑,有点害羞,“真的吗!”他眼尖,指着女孩身后海面呼:“你看,那是不是仙岛?” 两人站在船舱里往远处眺望,远远看见大雾笼罩着一座低矮海岛,而海岸边集聚着密密麻麻的小黑点,仿佛是人影憧憧。 “好热闹。” “穿过这片雾一定能登岛了。” 在渺渺大海上漂浮着,两个孩子吃完了船舱里的贡果、贡点,躺在船里昏昏欲睡,不知何时船头撞上了岸。 男孩扶正傩面具,推醒女孩,“姐姐,到仙岛啦。” 女孩也清醒过来,“到了?” 看来是到了。 小岛岸边停靠着数不尽的触礁小舟。是信奉海尊的上百年,每逢五逢十寿,鸿舟岛送来的童男童女留下的痕迹。 “好黑啊...”男孩下船踏在礁石上,“奇怪,刚刚那么多人都去哪了。” “怎么和大人说得不一样呀...?”女孩带了哭腔,“说好是神仙住的地方,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 男孩也不明白,放眼看去,大人们说这是一座海上仙岛,可却连一棵草都没有,不如说像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他大喊一声:“海神大人——!你在哪呀!我们来啦!” 女孩手指岸边一座黑窟窟隆起的洞穴,洞口如张开的深渊大口。 “你看海神大人的家是不是那个?怎么那么破啊!” 男孩连忙安慰她:“肯定是的!” 两个小孩战战兢兢往洞穴走去,耳边不时刮过呼啸的海风。 “海神大人——” 声音在洞穴里久久回荡,没有回答。 男孩捏了捏袖子,有点害怕,“里面好黑...” 女孩更是吓出眼泪,“我、我不敢,我不要进去!” 心跳飞快,男孩还从没去过这么黑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小小的胸脯上下起伏,“别怕,我先进去!” 他贴着石壁,攀着岩块,迈起小短腿往洞穴深处挪去。忽然踢到什么玩意儿,像是个白白的球,还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骨碌骨碌往深处滚去。 洞穴似乎是朝下延伸,先代祭品头骨的翻滚声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低。不知什么地方才是尽头。 男孩咽了口唾沫,又喊:“海神大人,你在家吗?” 回答他的只有回音,以及呼啸的海风。 他想,不在家...要不先出洞吧... 然而刚一抬头,他便迎面瞧见个身着玉女祭衣的小孩。 虽然背向着他,可发髻衣着身形都与同来的姐姐同出一辙,男孩嗫嗫问:“咦,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没有回头,肩膀耸动似乎在笑。“呵呵呵...” 她真的是一起和我来的姐姐吗。男孩小心翼翼回头看去,可距离洞口已经很远了,“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又...跑到我前面去了...” 男孩想不明白,只好再去问身前人。 “你到底是不是姐姐...?” 没有回答。 男孩鼓起勇气,跑上去够那件衣服,却随着他手里用力,衣服直接被掀开。 “噢——” 原来是一件挂在钟乳石上的破烂祭衣,只是在阴暗中显得像人影了。 男孩松了一口气,“...看错了。” 进来时天气昏暗,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洞窟里更是漆黑一片,简直察觉不到时间走了多长。 男孩扶稳傩面具,“好闷...好想摘了。” “别摘。海神大人会生气的。”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女童声。 男孩浑身一个激灵,立马回头看去,只见这次真是与他一同登岛的女孩,“姐姐你进来了?” “谁叫等半天你都不出来。”女孩耸耸肩,“找到海神了吗?” 男孩连忙摇头,“没有...” 女孩狰狞的傩面忽然靠近他,手指朝上,“你看,他不就在头上吗。” “头...头上?!” 男孩浑身发麻,不敢向上看去。这才发现从刚刚开始就反复呼啸而过的穿洞风,实在像极了他父亲醉酒后沉重的呼吸。还有那时时滴落他脸上头上的水珠...男孩抬手一抹,比清水要粘稠得多。 “我们到底在哪...?海神究竟是什么...?” 看女孩一声不吭,男孩忍不住了,抬手去揭女孩的傩面,“姐姐,你真的是姐姐吗,你身上没有橘子味。” 那傩面却仿佛与女孩的脑袋融在一起,和皮肉生在一起,硬要扯,就像撕下一块陈年旧痂。 “呜啊啊啊——!” 男孩一屁股跌坐在地,从那女孩的傩面下竟生出数不清的触须,朝他扑来,“不要——” 洞窟似乎受他的情绪感染,猛烈轰隆作响,男孩努力抱住身边的石壁,向后躲闪那步步紧逼的女孩。却见洞窟正上破开一道裂口,晴朗的碧空从裂口外引入眼帘,而一抹黑影背着灿烂的日光从上一跃而下。 后来男孩时常回想这一幕,他与他师父的初次相逢,就如同神明于末路拯救了信徒。 而他师父会告诉他,那天他只是恰好路过(漂在海上也是路过),真的只是恰好路过注意到有个百年的恶鬼作祟,也适逢心情尚可,更闲得无聊,便出手了。 只见剑光一闪,眼前的触须齐刷刷被截断,桃木剑将直接穿首而过,再上下一挑,将那女孩的傩面斩成左右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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