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色衣袂翩翩,笑颜比这世间一切都要纯粹澄澈。成家四代单传的成公子啊,温柔,良善,一尘不染。 怎么就偏偏缠着闹着要和他,浑身沾满鬼气的乖戾道士,踏进这苦不堪言的情劫沼泽。 而他又残废得令人发指,偏偏,没能渡成澈上岸。 为什么。为什么。 你告诉我为什么,阿澈。 无端睁开眼,皇帝那混沌的眼珠让他呢喃,“死了...” 他也不意外,他知道完颜於昭必定不会顺利转世,他知道这皇帝必定恨透了他。——他笃定完颜於昭的执念就是如此。 于是向后仰去张开双臂,“来啊!继续啊——!完颜於昭!我要你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刚落,却一愣,恍然摇头:“不...不能再让阿澈久等了。” 他一刀斩断皇帝的头颅,提在左手,恍恍惚惚站起。 “阿澈,你不用久等了,我这就来了。” 走出高楼,石桥对面已有重重御前士兵列阵,随时准备救驾。 无端顶着他们诧异的视线缓步走上石桥,双目仍然燃着鲜艳的赤红。他就是来索命的恶鬼。 恶鬼高高举起完颜於昭不成人形的头颅,大笑:“看啊——你们皇帝——!” 鸦雀无声。直到完颜於昭的头颅被抛至跟前,才有禁卫军里反应过来,立即惊呼:“放箭!!放箭!!” 无端紧紧握着他的斩骨刀,缓缓张开双臂,迎接那铺天盖地飞来的箭雨。 只是一瞬,穿膛破肚,万箭穿心。 血雨如注,无端不愿跪下,终究是踉跄数步,向后仰倒。 正好能望见当空明月。他多希望,成澈也在看这样皎洁的明月。 阿澈...我这就来了。 往生的路崎岖,我们要一起走。
第143章 成澈 无端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走进他的 这巴掌大的居室谈不上宽敞可言,但每天有人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壶里永远有温热的茶水,窗台永远有悬挂的干花,而被窝温温暖暖,混着两个人的气息。 他往里走了两步,望见他的妻安静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上,温温笑着,“无端!你回来啦。” 在成澈温柔的注视中,道长缓缓走近,贴着身边坐下。 “我回来了。阿澈。” 无端往怀中摸出一袋布包,“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成澈凑上去闻,笑逐颜开,“是榆宁米糕!” “嗯。你托我带的米糕...总算买到了。” 成澈伸手要够,无端却高高举起,故弄玄虚似的侧过脸,“这一趟可辛苦了。阿澈亲一口再吃。” “可...我好饿。”成澈连连伸手,整个扑在道长身上了,可就是够不到。 无端笑着逗他,把米糕越举越高,“不行,得先亲一口。” 成澈脸颊一红,轻轻贴近,往道长脸上小“啾”一口,“可以吃了吗?” “唇上也要。” 成澈便往道长唇上也蜻蜓点水贴了一下,“够了吗?” 无端摇头,“不够。自然不够。” 成澈嘟起嘴,重重“哼”了一声,“臭道长,我要是深深亲,你当我不知会发生什么吗!” 他口中的臭道长促狭笑开,“馋虫难道不想发生些什么...?” 成澈忿忿喊了一声:“你就是故意不给我吃!”一下翻身扑进枕头里,闹起了小脾气。 无端看得心儿化开,托住成澈肩膀,“好啦,上面的嘴先吃。但是吃完你要乖乖让我......” 翻过爱人的身子。 却见成澈面如死灰,嘴唇干裂,目框中更是空空如也,如黑洞般蚀人。 成澈启开唇,上下排牙齿皆空,断舌狰狞,“无端......你怎么还没回来...?我还要等多久......” “阿澈——!” 无端一声高呼,猛地惊醒。他下意识向着眼前那抹遍体鳞伤的影子扑去,却一个失重翻滚下了什么山坡。 他坐在坡下懵懵回首望去,虽说天色阴阴沉沉,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可还是能分辨出所谓“山坡”,是刚刚开始腐烂的、腐烂到半途、只剩白骨的死人残骸小丘。 而无数乌鸦停在尸骨之上,静候新的死亡降临。 无端轻声呢喃:“这就是...地府吗。” 可放眼望去,见不到一个像他这样的“魂魄”。与人间倒也没太多分别。 道长抬起右手,才发觉手中还死死握着那把斩骨刀,他握得太紧,刀柄几乎与他的手掌融成一体。而那条黑蛇也照样缠着。 他不明白,这些玩意也能带进地府吗。 但无所谓了,他立即站起身。 “阿澈——” “阿澈——” 奈何桥在哪,黄泉路在哪,鬼门关在哪。成澈又在哪。 无端立即动身去找成澈,没走几步就见小丘后穿出个男人。粗布麻衣,背上背着个背篓,里面装些杂碎玩意儿。 鬼卒吧。无端与那鬼卒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憋出一句,“有没有见过左眼下两枚泪痣的魂魄?” 男人莫名其妙“哈?”了一声,“你谁啊?” 无端想了想,换了个说辞,“...你是否听说,有鬼魂在等一位道长?” “嗯?”男人表情怪异,“这天底下哪还有道士啊!你到底谁啊,来乱葬岗发疯!” 无端一怔,脖颈僵硬带着他环顾四周,口中断断续续念出那三个字。 “乱...葬...岗?”他向前一步,“不是地府吗?!” 男人更是匪夷所思,连连后退,面露惧色,“什么地府,你别瞎说。我活得好好的。” 说着便按着拾荒用的背篓,撒开腿跑远了。 只留无端愣在原地。手中紧紧握着他的斩骨刀。 他被莫名的荒谬逗笑了,“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我明明已经——” 明明已经被万箭穿心。 “不对劲......”他抓乱了头发,“不对劲!!” 他双手高高举起斩骨刀,“不对劲——” 斩骨刀握把以下深深没入心口。心脏的跳动那么鲜明,震动他的双手,告诉他,切切实实捅了进去。 道长猛地抽出刀具,沥出一滩鲜血,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 他重新睁开双眼。仍是那片乱葬岗,甚至同样分不清白天黑夜,他当即摸了袒露的胸脯,完好无损。 不可能...怎么可能...! 无端抄起斩骨刀,往左手动脉上狠狠划了一道。 鲜血喷涌而出,淋湿他全身。血雨中,无端却眼睁睁瞧见那道伤口竟在缓慢愈合。 无端懵了。 双目赤红的恶鬼在他耳边提醒: 你是最后的榆宁人。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代替我们,活下去。 那恶鬼不仅破了他的死劫,甚至剥夺了他的死亡。 不仅仅是被附身而已,如今他与榆宁诸鬼异心同体,已经密不可分。 ——整整十年啊。他终于明白在结界里太久太久,竟会落得一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下场。 无端倒吸一口凉气。 他如发疯般一刀一刀划在手腕上,将左手划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不...不...放过我...放过我!!” 失血过多,再度眼前一黑。又如一场无梦的短觉,重新睁开双眼,手腕照常如初,不见一丝伤痕。 不知怎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成澈的质问久久回荡:我还要等多久?我还要等多久?我还要等多久? 无端,我到底还要等多久? 无端只能答以绝望而惨烈的竭声呐喊。 只能迈开步子,朝着茫茫荒原不知什么方向大步跑去。 他在荒原上奔跑。 不知多少日夜。鞋底被磨烂了,他便直接光脚踏在草坪、沙地、石砾。 脚掌血肉模糊,同时又缓慢地再生复原。 阿澈,好怪。 我不吃不喝,无休无止,可我既不知饥饿,也无感困倦。 我分明已经不能算还活着,可怎么还留在这世间,怎么还不能去你那边—— 终究没能跑到地府。 回过神来,置身一个熟悉镇子...岔流镇。 他茫然站在大道中央,身旁不时有马车、马匹驶过。一切都与十二年前他在岔流镇摆摊算卦时无任何区别,可望着岔流镇街道上人来人往,集市喧闹嘈杂,孩提玩闹欢声笑语,无端恍然醒悟。 是眼前雀跃蓬勃的生,让他终于真切地、真切地、尤为真切地醒悟:成澈死了。 而成澈当真是恨透了他,才会忍心丢下他一个人,甚至连追都不让追。 无端如行尸走肉,拖动着这具不死不灭的身体走在大街上。他衣不蔽体,一手握斩骨刀,一手握木簪。满头黑发飘飘散开,这些日子淋雨吹风,早已混成一团杂乱。 往来镇民都侧目而视,又忌惮他手上那把刀。只当他是呆滞的乞丐、痴傻的流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死僵的身体里,有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嘶吼,在肝肠寸断地嚎哭。也没人在乎了。 全凭直觉与本能,无端走到了那间客栈的位置,他们的 十年过去,客栈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建的酒庄。 他看着那“王记酒庄”四字,仿佛笑着,许久许久才发出声音:“呵呵...呵。” 原来他和成澈的家,已经被夷为平地。 他恍惚踏进酒庄,揭开正在新酿的酒坛,脏手掬了一抔饮下。 是桃予云。阿澈,是你爱的桃予云。 无端从来不会喝酒,可成澈就想让他尝桃予云的滋味。于是酒鬼会自己先饮一大口,接着把残存的酒汁用唇渡给他。 那么无端会咂咂唇,告诉成澈,味道不错。然后再来几口。 那一天,岔流镇人尽皆知。有个蓬头垢面的醉酒乞丐被一堆小厮从酒庄中撵出,按在大门外往死里打。 大概是打死了吧。 毕竟头破血流、一动不动,不像还能活的模样。 可开当铺的吴老板却说,黄昏他将要闭店时,那乞丐旁若无人走进了他的当铺。 对着一件蒙尘的绛红婚袍泪流满面。 他说他本想赶,可不知怎得,就是觉得那乞丐面熟,好奇了,便多嘴问:“我是不是收过你东西。” 乞丐望着那件婚袍,“这是...我妻的婚袍...” 当铺老板知道乞丐在说胡话,不仅因为那件婚袍根本是新郎官的样式,况且已经放在当铺里十多年了都没人来赎。 “嚯!你还有妻子?那你妻子人呢?” “他...” 老板说,他分明见到那乞丐嘴型下意识是“死了”。可出口却是:“在等我。” 老板又说,他那天不知怎得,忽然大发慈悲把那件十几年无人问津的婚袍送给了那乞丐。 他说眼睛不会骗人,乞丐死水般的眼睛,竟让他想到他自己十年前死在金人手下的妻,以及那一天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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