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拾起道长留下的册子一看,毫不意外,又是《成澈传》。 这疯癫道士就像在作一出永无止境的苦修,每逢这出《精忠成甚传》演出,他便来场下发他自编的《成澈传》。 详述三年苦守,成澈是如何协助父亲出征迎战,又是如何在弹尽粮绝、兵临城下之际统领军民抵抗金人。他是如何宁死不降,又是如何...如何...——大多人没兴趣看到最后。 毕竟写的什么狗屁不通。 人人皆知,如果不是成澈勾结外敌,中原便不会被蛮人摧残百余年。 “那道士就是个疯子。别理他。” 好在用纸不错,人们便能拿来擦去满手油渍。 他们怎么会知道被自己踩在脚底的《成澈传》,是无端道长夜复一夜都在精心誊写的,上百张,上千张,上万张之一。 而一顿喧闹后,评书还会继续。 茶肆里还会时不时发出鄙夷嘘声。 无端带着一身茶渍走回道观。 远远的,有人坐在道观门口台阶上,双手捧脸,琥珀棕的眸子看向天空。 “算了吧。” “任他们说去吧。”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可...我在乎。” 道长加快步子,“我在乎啊!” 终于走近,影子却又散了。 终于到了他每年祈之盼之的中元子时末刻。 一年中的至阴时刻。百鬼夜行。 他早已迫不及待地将一切准备妥当。在院中成澈手植的银杏树下摆好一张低矮案桌,两张蒲团,一座阴阳盆,两叠厚厚的纸钱,还有一架食盒。 他打开食盒,将今日购置的糕点与烈酒一一摆在案桌上,再点燃两支崭新的红烛。 最后还需将碎纸片贴在糕点上,才算给鬼吃的阴食。 一边贴,一边呢喃: “吃吧...阿澈吃吧。” “也喝点。别噎着。” 今夜无风,格外闷热。空气厚重而潮湿,银杏树万千绿叶如静息般凝滞。 无端来江南五年了,可仍未习惯江南暴雨降得猝不及防。 他想给成澈烧点纸钱。 刚刚引火点燃,暴雨猛然倾盆而下。 他看着右手被浇灭的火焰,看左手逐渐打湿的一叠纸钱,又看那两盏红烛,在雨点中摇摇晃晃,很快濡湿熄灭。 三仙桂花糕化成软泥,松仁奶酥淋得潮湿,烟雨中灌进了雨水,而他的双手僵在空中。是想到成澈今夜会回来,便太过高兴,以至于忘记给自己算一卦,今夜是否宜祭。 虽说这整整三百零一回中元节,成澈没有一次回来找过他。
第145章 跪 江南盛夏的骤雨,来势汹汹,不留余地。如九天之外倾倒的瀑布,沉重而激烈打在人世间。 黑袍道士跪坐树下蒲团,如石塑般死寂。 震耳欲聋的闷雷在远处原野轰然炸响,三百年的苍天银杏在风中沙沙飘摇,而雨水噼里啪啦漫灌了院落的石砖... 这一年的中元节吵闹而喧嚣。 道士一动不动,像一具刚刚从河里捞出的溺死尸,直到有两片银杏叶被骤雨打落,刀割般划过他面颊,他才发现雨水暴淋全身,从头灌下。 才发现左手刚刚还捏着一叠完好的纸钱,转瞬化作一滩烂泥。 发丝刺入眼中,他吃力睁着湿润的眼,望见桌上糕点酥点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今年成澈也没有回来。 于是抓起一块已经辨不出原样的松仁奶酥,胡乱咀嚼着雨水吞下。 阿澈,还好没让你吃到。 不好吃。 他猛抬起那蛊烈酒,混了雨水往身体里大口灌去。 道长很快醉了。 醉得头晕目眩,神志不清。 梦见那年颂云泊渡口,寒风萧瑟,万物凋敝,临行前他朝成澈随口逗了一句:“小别胜新婚。” 而成澈应他:“没关系。不论多久,我都等你。” ——真有人舍得让成澈等上三百年。 愧疚。懊悔。以及发疯般的思念。 伴随着暴雨滂沱而下,把人灌到了崩溃边缘。 男人如腐肉般醉倒在银杏下的泥泞里,几次试图抱着树干坐起,无果,最后只能伏在树根嚎泣。 “阿澈...阿澈.....再等等我了......!再等等...!” 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一错再错。 离城寻蛇,融了颂云泊,送成澈回榆宁参战,阻拦成澈与司马媛大婚,与成澈相爱… 还是每一步,都走错了。 “阿澈...对不起...我来迟了......!” 涕泗混了雨水,全渗进了银杏的根。 暴雨倾盆,电闪雷鸣。密密麻麻的雨水声能盖过无数苟且勾当。 盖过无所观大门被狠狠踹开,涌进一批手持家伙的地痞流氓。 道长醉得不省人事,直到被架着胳膊,五花大绑捆上了银杏树干,才发现面前的雨幕中站着十几个持刀大汉。大雨仍未停歇,蓑衣、斗笠与刀具让他们身形无比庞大。 为首一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你这道士,隔三差五砸人场子,人派爷几个来教训教训你!” 道观的主人仍然醉酒熏熏,耳边更是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 他晃了晃灌满酒精的脑袋,挣扎着吐出几个字:“......冲我来...别动...他......” “他?这道观里还有别人?”大汉一急,连忙下令,“快搜——” 一番野蛮搜寻。地痞当着道观主人的面大骂: “别说人了,这破观里什么值钱的都没有啊!” “嘁!穷酸!” “真是什么人配什么观!” “成澈的道观嘛——” 酒气上头,头晕目眩。无端吼出一口酒味的雨水,“闭嘴!你们......不配......说他...!” 却是当头盖脸一巴掌,“还醉是吧!”又是一拳打在胃部,“给你醒醒酒!” 道长向前呕出一滩酸涩的酒水。是啊,他还没醒酒。 他真的不能碰酒。 流氓看这道士分明挨了两拳毒打,却仍然一副毫无所谓的模样,丝毫没有求饶的怯意,便急了: “给他点颜色瞧瞧!废了他的腿。” 话音落下,便有人抽出匕首,“这一刀,给爷爷们记清楚了!” 匕首朝无端右膝猛地刺下,剜开一道缝,“再来茶肆捣乱,砍的就是你脖子!” 浑身条件反射的抽痛,无端后仰抵上了银杏树干。 看着被暴雨打散的片片银杏,忽然被带回了几百年前的十六岁。成澈往他家看门狗坟头埋了好几颗银杏果,抹了把薄汗,语气不大肯定问他,无端,你说能长出树苗吗? 能。成公子手植的,那当然能。 成澈笑了,我们要好生照顾他。 许久没有这么清晰忆起成澈的面庞了,无端想闭上眼,再多看几阵。 却听一声穿透雨帘的的异响。只看那尊泥像被几个大汉抬出道观,整个摔进了雨里。 有男人抡起青铜香炉,“成澈是吧!” 泥塑破裂的声音被雨水盖过。 无端怔怔看着,酒精让他的思绪迟钝许多许多,不再说话,不再动弹,不再呼吸。全身浸泡在难以置信的窒息中。 直到泥像碎片上两抹泪痣被雨水浇得晕开化开,接着是面目的彩绘,五官的轮廓,都好像案桌上他剩下的糕点,被雨水打成一滩烂泥。 像极了成澈的死状,挖眼拔舌碎牙人彘。 道长猛然从肺腑深处喊出一声撕扯的吼,竟一下挣断捆绳,在众人错愕下扯着残废的右腿扑了上去。 他又来迟了。泥塑已经被打砸得七零八落,好像一块被残暴摔在石上的瓷碗。 无端肩膀被雨水狠狠敲下,直直伏跪在碎片里,双手抓起两块碎片,一边喊着爱人的名字,一边试图去拼。 若只是手臂断裂,若只是头身分离,那他还能补。可这一次。 “阿澈...阿澈...你伤得好重...” 周围几个大汉议论什么、诧异什么,他全然没听见,只连道两声:“为什么?!” 又朝着他们怒吼一句质问:“他没害过你们任何人!!” “砰——” 后脑被铜炉重重砸下。 他半身一顿,向前倒在泥像的碎片里,双目直直看着观门口。 这三百年,他替成澈走遍了大江南北。 寻了许多好吃好玩、山清水秀的地方,栽下银杏,捏好泥像,建起道观。 然后,从江南被驱赶到南蛮、从南蛮被驱赶到苗疆、从苗疆被驱赶到巴蜀......后来又被驱赶回了江南。 原以为只要离中原够远,人们便不会那样忌惮成澈的名字。 可完颜於昭的铁蹄征伐之处比他想象的还要广阔。成澈的神像被冲进无所观的众人砸碎,是家常便饭。 人们当真是恨极了成澈,甚至不允许有人为他凭吊。 黑暗在眼前蔓延,耳边传来地痞争吵: “草!你给他打死了?” “妈的你下手也太狠了!” “老子听得烦!” “你烦个屁!” “靠...老子就是想,成澈确实没害过咱们...咱们砸了他的像,今天还是中元节,他会不会回来寻仇啊...” “你还怕这个!人都死了三百年了,不知转生多少回了!” 无端瞳孔一缩。 是啊,成澈早就转世去了。 三百年的耽误,谁还会等他。 只是他始终不愿承认,不得白首偕老,也不得死生不离。 可不知怎得,或许是浸水的烈酒,或许是瓢泼的大雨,或许是碎片的泥像,让他终于在临死想通: ——也好。 不如你转世轮回,我留人间做鬼。 他死了。 而死亡醒酒。 打砸抢过,骤雨也歇。十几个地痞流氓踹开大门,比他们来时更大摇大摆走出观去。 院中,无端动了手指。 “蛇。” 漆黑巨蟒当即从指尖扑出,冲进道观外的石板小径,一口咬住队尾头颅,撕着扯着回了观去。 剩余的人闻声连忙奔进观中,只见地上一颗咬烂的头颅,一具不再动弹的身躯。 而那分明被打死的道长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满身血点,墨玉般的黑蛇缠绕他上半身,与他形如一体。 刚刚还谈笑风生、准备领了赏金去喝酒的众人瞬间如痴傻般说不出一字,脑海中不约而同浮出一个念头:今夜中元,百鬼夜行。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那双眼睛在漆黑的湿发下泛着红色,男人垂眼俯视,嘴角勾起弧度。 往后三百年类似的时刻,那些类似的将死之人总会惊呼一声:“你怎么还活着——” 而他会抬起右手,让黑蛇游走吞住,再缓缓退出,手中握一把斩骨刀。 过去三百年他忍受世人对成澈诋毁谩骂,仿佛视而不见,几近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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