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晴朗、湿润而璀璨的夜晚。 天明月净,无一纤翳。 分不清季节是初春,还是秋末。唯有夜色湛蓝,微凉如林间树荫下的浅池。圆月与群星却深邃燃烧着,银色明晃晃落在长安千家万户。 无人发现,有一条纤细的黑蛇沿着宫墙投下的阴影爬进了皇宫深院。 红墙碧瓦围起的重重宫苑,整座长安最高的那栋楼阁下每隔二十步便有士兵把守。而黑蛇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们尽数绞杀,又野蛮地膨胀,直到粗暴碾过园林景观,蛇口大张,焦急迈出他的主人。 无端抬首仰望月色下的高楼,飞檐雨阁泛着银边,绕阁池塘的波纹熠熠生辉。 唯一的入口,要经过池塘上架着的那道漫长而曲折的石桥。 他的心跳异常剧烈,全身每一处尚在运转的感官都能触到那紧张而惶恐的振动。他反反复复轻咀爱人的名字,毫不犹豫踏上石桥,往楼阁大步奔去—— 直到行至半途,耳后陡然传来了熟悉的小调。 “哼哼...哼...” “哼......哼...” 曲调轻快,嗓音温柔。又如雷贯耳,撼得听者动弹不得。 无端怔怔回头。 有人趴在石桥栏杆上,口中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调,而月白色长衫在星辉下衣袂翩翩。 那人伸出手,指着死水般空无一物的池塘,“无端你看呀,有河灯,有水草,还有小好多好多小” 无端难以置信向前一步,纵然眼前人戴着一顶黑纱帷帽,可他知道,他知道。 他失声唤:“阿澈——” 他忙不迭奔往成澈身边,与成澈沐浴着月光,肩并肩站在石桥之上。那时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岁的七夕,同样的月色,同样的水边。 少年与少年坐在泪河河堤边的石阶上,看水草飘飘摇摇随波逐流,看灯笼烛火倒映水面流光溢彩,看他们两人的影子,依偎得那样青涩那样默契。 看那时的他们,眼中惟有彼此,无拘无束,痛快自在。 “阿澈,阿澈。”无端连声呼唤爱人,“我来了,我来了。” 黑纱帷帽下,成澈没有应他,只是面朝池水波光粼粼,嘴里又开始哼那首小调:“哼哼...哼.......” “哼......哼...” 明明曲调并不悲哀啊。可二十二的大男人在那柔声哼唱中哭得难以自抑,他抬起手,给成澈看他的蛇,“你看啊,我收服了巴蛇,厉不厉害。”眼泪混进口中,每一个字都是苦涩。 从哽咽,到呜咽,最后声嘶力竭,“对不起,阿澈...!我来迟了,我来迟了...让你久等了...!我没想到,我,会费了整整十年…” 可成澈却在笑着哼唱,直到一曲终了,他才终于开口,语调是发自肺腑的欣愉,“无端,我好开心呀。” 他轻轻仰首,隔着帷帽眺望当空明月,“能见到你,我真的...好开心...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无端缓缓抬手,“阿澈,让我看你一眼。” 刚刚搭起帷帽的黑纱下缘,成澈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别。别看我。别。” 那手上触目惊心的伤痕让道长当即失声,无端根本无法想象这双枯槁般腐朽、找不到一块完肤的手属于他的挚爱,他乞求恳求,“只一眼...好不好?” 成澈轻轻摇头,黑纱晃动,“我现在...不好看了。” “你怎样都好看,阿澈。”无端连声求他,可成澈那只嶙峋的手将他握得异常紧。 “不...不!别看我,你别看我!” 察觉成澈的语气越发激动,无端连忙安抚,“我不看了。阿澈,别怕。我不看。” 成澈浅浅笑了两声,轻轻放开道长,他把伤痕累累的手藏在身后,有些犹豫,“无端...我…想回” 道长应得毫不犹豫,“好。我带你回榆宁。” 成澈身体微微前倾,他说情话时总会这样,“不回榆宁...我想回我们的家...只有我们俩的那个” 哪怕隔着黑纱,无端也知道成澈脸上有怎样羞涩又坦率的红晕,他含泪答应,“好。我们去岔流镇。从今往后...再也不走了。” “真的?我真的可以回家了?”黑纱下,成澈的笑容隐隐若现,若有若无。 无端轻声哄他,“真的。不论何时你想回去,我都带你回去。”他又颤抖着伸出小指,只希望成澈能再一次与他拉钩许诺,“我们拉钩过。忘了吗?” 成澈没有勾住他。黑纱下,琥珀色的眼睛暗淡无光,只是声音弱了下去。 “无端...可以背我吗。我有点走不动了。” 无端抹去眼泪,拍开身上尘土,在成澈身前蹲下,“来,我背你。” 成澈好轻,像一片蒲公英,无端背着他起身时,甚至感觉不到身上有他。 残破的蒲公英依依倚靠在心上人肩头,声若游丝,“嗯…无端…我好困。好想睡。” 无端只敢慢慢往桥下走去,生怕步子迈大一些就会颠坏他的挚爱,声音更是轻之又轻,“别睡...阿澈,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成澈傻笑,“会不会睡一觉,我已经到家了?” “别睡,阿澈...你困了就抬头看看月亮。你看,今夜月色特别美——”无端仰首试图去找月亮,却被泪水蒙住双眼,只能看到模糊的月光。 月啊,不必照我了,辉光全洒给我的心上人吧。他真的…真的太累了。 无家可归的人步伐越来越重,越来越慢。 成澈不着急,不催他,“无端...我小睡一觉。到了你要叫醒我...” 无端再唤一声轻轻的“阿澈”,决定不再打扰他疲倦的爱人,“...那到家了我喊你起,你一定要起。知道吗。” 没有回应。 无端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朝桥下走去。泪眼婆娑间,他看到这片池塘的水光潋滟里,那些明明暗暗的光点里,曾经的他们,从少年,到男人,从执手相牵,到相拥而吻。 可谁敢想,一情一景竟已经是十数年前。恍若隔世。 似乎是成澈的声音从很远很远,又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像是耳边,又像是天边。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无端,等...结束了…你我…继续周游...天下吧。” 阿澈,战争已经结束了。 你再也不用守那座城了。 我们终于终于...可以周游天下了。 我们会踏遍万里河山,我们会吃遍所有你爱吃的,阿澈,我们说好了。 我们啊,要去很多很多地方,吃很多很多好吃的。 “无端…我们有大黄做媒,有天地为证,银杏…...高堂...…” 傻阿澈,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天其实不是嫁娶的良辰吉日。 所以啊,我会定一个真正的良辰吉日,到那时,我也穿上真正的婚袍,把你真正迎娶回 “道长...等我懂了…我就告诉你...什么是…...” 成澈,成澈,我还是不懂人间情爱。你要再多好好告诉我。 “道长.........阿澈不是...软包……” 嗯。阿澈不是软包。我的阿澈啊,是天底下最坚强的人。 走马灯兜兜转转,终于行到了儿时。 无端似乎也回到了他无所顾忌的孩提时光,再也不管不顾,背着他的爱人失声痛哭。 “阿澈…阿澈…求求你...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你知道我除了你,既无牵挂也无依靠,既无来处也无归处。 阿澈,我只有你,真的,别丢下我… 成澈似乎听见了,他抓住他的肩膀,声音着急起来,好像要把最后藏着的心思与秘密尽数交给爱人。 “无端...你听我说...我呀...做了一个梦...” 为了听成澈好好说,无端停下了脚步,他不再走了,他已经无处可去了。 他嘴角带笑,声音在抖,“你说。我在听。” 成澈微弱笑起,他凑到道长耳边,五分羞涩,五分坦率。 “......我梦见...我们......白首偕老...死生不离...” 在成澈浅浅的笑声中,预兆魂魄往生的金色光点缓缓升空。 那双从此再也不用握剑的、瘦削鳞伤的手终于滑落了他心上人肩膀。 被留下的人,被丢下的人,独自站在星辉般的光点中。 他抬手去握,怎么也抓不住些许。他追了出去。直到再也追不上。 金芒何尝不是依依不舍缠着他,可奈何只能轻轻飘走,缓缓飞向月亮。 至此一生,无端从未见过那样震人心魄的绝景。 是万千人间最澄澈纯粹的星子,往朗朗明月顶礼朝拜。 是我的心上人,终于放下执念。从此离我而去,再不回来。 成澈,是否从我们相爱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向深渊落下。 那是否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相爱。 分明撕心裂肺去挽留、去唤喊,竟发不出任何音节、落不出一滴泪水。 他失力跪倒长桥之上,久久撕扯心口的布料,最深最深处缺了唯一的软肉,从此每时每刻,每分每秒,痛得肝肠寸断。 后来光芒散去。 在他身边,静默依偎一把斩骨刀。
第142章 恶鬼、厉鬼 无端只是不懂为什么。 自始至终,他已经把全部、所有、一切一切都毫无保留交出去了。 为什么,还是守不住成澈。 无端挣扎握紧成澈留给他的斩骨刀,摩挲着握把的纹路,每一道都与他的掌心轮廓契合。他惨然一笑,是啊,就是成澈为他量身定做。 可怎能比得上那双无数次牵他握他、柔软又坚强的手。 所以究竟为什么?! 无人答他。莫名的滑稽、无解的荒谬让男人仰首大笑不止。 他高高举起斩骨刀,对准了心口。 “阿澈,你我此生无法白首偕老,但定死生不离。” 斩骨刀即将落下,道长却眼见高楼之上的悬空廊桥飘过一道疯疯癫癫、摇摇晃晃的影子。 或许是浸泡在类似的疯狂中,哪怕两人素未谋面,无端当即认出了影子是谁。于是他顿时放弃了自裁。握刀反手向外。 那双漆黑的目中飒飒燃起恶鬼的猩红颜色,齿间以此生从未有过的憎恶与痛恨咬出那四个字。 “完颜於昭...” 我杀了你...! 他提刀冲至楼下,一脚破开大门。确如传闻所说,楼内不设一个看守,却有奇珍异宝数不胜数,西域的、草原的、中原的、南蛮的...都是道长从未见过的样式与图纹。 他整个肺腑都填满了珍宝的奢靡。可晶亮的晕光中,道长只是想起,明明他是要和成澈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的。明明这些异域奇物,他们是要并肩一起赏玩惊叹的。 他将斩骨刀握得更紧,踏着那精雕细琢的白玉阶梯往最顶层奔去。 完颜於昭...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踏上最高处的悬空廊桥,影子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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