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房间没安一扇窗,而他的心里也失了昼夜的概念,只有直觉,那个恶鬼他就要回来了。 金人穿过榆宁进关,沿路烧杀抢掠,每攻下一池,必定屠城。以至于远在长安的皇帝与他的张家外戚竟闻风丧胆,完颜於昭尚未攻进长安外围便直接投降。 贵妃丞相抛下黎民百姓,带着小皇帝一路仓皇南逃,却终究逃不过他们内战三年的对手,尽数死在敌军手上。 而完颜於昭便不费吹灰之力入主长安。 称帝、登基、定都,一切都水到渠成。不出一时,他便挥师南下,围剿大陈剩余的抵抗力量。 残躯经不起任何颠簸的成澈,则被他留在了长安皇宫里。如豢养一只迟早要被宰杀烹食的羊羔。 南方战况时不时传入宫中。有时战报完颜於昭率兵一路畅通无阻,连下数城;有时战报完颜於昭身负重伤,朝不保夕;有时战报完颜於昭南方大捷,就要班师回朝。 成澈只想在他回来前逃走。 他拉起铁链,用伤痕累累的手指在铁索上摸索,最终摸到一块磨损最严重的地方,接着一下一下往地砖上砸去。每次碰撞发出的颤动都传到肩颈的创口,疼得撕心裂肺。他一边压抑嘶吼,一边手上不停。 他的身子已经被化骨散折磨得哪怕不吃药也使不上力气,连咬舌自尽都是奢侈。于是几乎每一天,他只能如滴水穿石般磨损着身上铁索,每每痛到昏厥,又因疼痛而醒来,再一次尝试逃跑直到又痛得昏厥。 他如烂泥般瘫在冰冷的地砖上,不知何时,大门敞开。从外走进三个前朝遗留的宫女,是完颜於昭专门留下来照顾他。 见到房中囚禁的那人如同流浪犬一般倒在地上,宫女们惊慌失措迎了上来,“求您、求您不要睡在地上了。陛下待您不薄,请您也爱惜自己。”她们将他搀扶到床上,支撑他的身体让他勉强坐好。 不薄...?成澈真的想笑。 他已经摸清了完颜於昭的手段,就是妄图在持续的折磨中施舍好意,让他把苟活的每一天,都当做是完颜於昭对他的宽忍和慈悲。 最终从身到心都被完全驯养。 ——你做梦吧,完颜於昭! 宫女在他面前架起铜镜。暗色的镜中,映出一张憔悴的面庞。薄薄的嘴唇,温柔的眉眼,还有左眼下两枚精致泪痣。 伤痕累累、狼狈不堪、支离破碎。被毁的眼中没有任何光泽,却仍然闪烁着灵魂的不屈。 成澈默不作声地看宫女为他擦拭脸庞,为他清洗身体。 “......你们杀了我吧。”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 几个宫女听了脚下瘫软,伏跪在他面前,把额头磕到鲜血直流:“大人,求您别这么说...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会让我们全族陪葬。” “奴婢求您了,成澈大人。” 成澈闭上眼,能隐隐约约听见宫闱之外有号角高歌演奏,“是不是完颜於昭回来了。” 宫女声音颤抖,“启禀大人,正是...。南方抗军尽数平定,陛下班师回朝,今夜便能到大人宫里。” 虽然已经试图忘得一干二净,成澈还是回想起出征前夜,完颜於昭掐着他下巴,“待朕平定抗军,一统天下...就立你为皇后。” 腹中翻涌起数不清的反胃。 如今天下皆知他成澈降敌后享尽荣华富贵,但完颜於昭还不满意,甚至要昭告众生成澈会做他大金第一个皇后。 “所以...你们今日比往常更仔细...是因为...”成澈声若游丝。 果然宫女打开带来的豪奢箱柜,翻出一件墨绿华服,珠玉点翠,好不奢侈。 “这是您的...皇后吉服。” 成澈当即没有忍住,捂腹呕出昨日被喂下的流食,又牵扯他肩部伤口剧痛,头一眩晕死过去。 醒过来时,他身子已经被套上了那件墨绿色皇后吉服,而完颜於昭坐在他床边,手中握着他锁链另一端。 “成澈,你与朕也许久未见了。可曾有一分一秒想过朕?” 成澈直视他的眼睛,“没有。” 完颜於昭抬起手,成澈已经做好被甩巴掌的准备,可皇帝却又放下了,“南征时,朕也有过九死一生。你可知那个关头,朕眼前是谁?” 成澈一言不发,满面“我不在乎。” “本以为会是母亲。却没想到,是你。” “......” 在成澈满面讽刺的漠然中,完颜於昭干笑一声,又柔声道:“如今朕的疆域辽阔无垠,你想要什么,朕都能给你。” 成澈深吸一口气,“我要你死。” “啪——” 早已预想的那一巴掌终于落下了。 “怎么,事到如今你还忘不了那个道士?”完颜於昭根本想不通他堂堂帝王到底哪里比不上一个道士,只能发出恼羞成怒的笑声,“他对你若真不辜负,这么多年你受尽委屈,他人在哪?” 成澈抬眼瞪他,“他没有来,必定是他不能来。只要他能,就会立即朝我奔赴而来。” “可笑!我告诉你,他死了!” 成澈更是毫不犹豫,“他不会死。” 完颜於昭沉下声,如发誓:“那好,从今往后,朕便要杀了世上所有道士,毁了人间所有道观,烧了所有经书典籍!” “往后世人如何评说,你都要记住是你成澈的错!” 成澈冷笑,“分明是你丧心病狂,我为什么会觉得是我的错。” 又是当头盖脸一巴掌,完颜於昭笑道:“你想求死,所以故意激朕。可朕偏不杀你。你我余生便慢慢耗下去罢。” 成澈也笑得了然:“完颜於昭。你以为我不懂吗?你对我这样执念,不过是因为我死不屈从!我也知道,只要我屈从了,你玩腻了必定杀我。”成澈看完颜於昭被他戳中般脸色越发难看,便提高了音量,“我是想寻死。可我宁愿赖活,也不会对你摆出半分、哪怕虚假的服从!” 完颜於昭被他一番话定死,左手扯过铁索,逼成澈下了床,“行。那你就坐在皇后之位上赖活下去。让天底下人都看你笑话。让你那不知在哪躲藏的道长知道,你做了朕的皇后!” 成澈听了更想笑。他和无端的感情,根本不会因为完颜於昭这点手段就动摇。 他还不能死,他还有意志支撑自己活下去,不仅仅因为他不想向完颜屈服,更因为他要遵守与无端的约定。 他会一直等他,直到他们再见。 他的想笑,最终成了含在眼里的两滴泪。 “走。封后大典候你多时了。”皇帝一脚踹开大门,如牵狗一般牵着成澈走上高塔的廊桥。 这还是被关进来后,成澈第一次走出这扇大门。 他已经看不见远外任何光景,只感觉微风拂面,格外清爽。也感觉有辉光覆在他脸庞,落进他浑浊的眼底。 成澈顺着光源抬起脸,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那朗朗当空真是一轮明月,一轮完整无缺的明月。温柔将银晖洒向遍体鳞伤的他,月的纹路,月的轮廓,月的边缘,那样清晰可辩。 月儿近在眼前。不是他的眼睛失而复得,是这栋囚禁他的楼宇,实在高耸入云端。 成澈恍惚了。 好久好久。他好久没看过月亮了。 他蒙尘的眼渗出泪珠汩汩,不由朝明月走了两步。 “阿澈,愿逐月华…流照君。” 无端,我、我、我又能看见你了! 完颜於昭扯了一把他的锁骨,“去哪。” 锁骨撕肉,成澈毫无反应。竟不知从哪爆发出一股绝境般的力量,一把将身旁魁梧的男人整个推开,扑到廊桥护栏。 更是不知从哪求来的一股猛劲,让他用残破的四肢攀上护栏。 没有犹豫,没有踌躇,更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去够他的月亮。 “无端...你回来啦...” 我知道,我就知道一定能等到你。 就像大婚那夜,就像无数次小别重逢,他张开双臂扑向他的爱人。 完颜於昭一怔,立即抓住从手中往外拖去的铁索,被男人下坠的力度带到了廊桥边缘。 成澈全身就靠一根锁骨支撑,整个人被吊在了空中。 完颜於昭额冒冷汗,嘶哑吼道: “我告诉你,池子里都是化骨水。你掉下去不止粉身碎骨,是尸骨无存!”已经无暇顾及他的自称。 他朝成澈伸出手去,“上来!” 他的手用尽全力触得更低,“给我上来!” 成澈却毫不理会。只是扬起脸朝他的方向温笑。五官的轮廓在月色下柔和得如一湾清池。 完颜於昭心脏猛地一抽,他从未见过成澈这副含情带爱的模样。从不知道啊!原来被成澈温柔笑看,会是这样身心泡进澄澈的泉眼,又缓缓化开的滋味。 仿佛能洗涤他一身血腥,满手肮脏。 可成澈从未对他笑过。过去不会,现在也必定不会。完颜於昭有自知之明,于是向身后望去。 果然成澈目中所视,是他身后当空明月。哪怕是这最后最后的时刻,成澈的眼睛也没有半分放在他身上。 “你在看谁...” 嫉妒。烈火灼烧般的嫉妒让人发疯。 完颜於昭再无帝者半分尊严,朝成澈怒吼,“你到底在看谁!!” 回答是一声撕肉的异响, 纵然成澈如今再瘦削,锁骨仍是支撑不起全身的重量。随完颜於昭手中重量一轻,成澈如一只破碎的折翅墨雀向池下翩然坠去。 “——!” 完颜於昭试图喊他,竟发不出任何一字。他不知道成澈的“澈”,要从胸中借一口气,才能重重落下。 而成澈没有失声尖叫,没有咒骂怨恨,唯有呼啸风声。 时间仿佛定格在这一刻,一切悄然,无声无息。唯独完颜於昭清楚看见成澈带着浅浅的微笑坠入盛满化骨水的池塘,不出一瞬便连骨带肉消失殆尽。 那个至死都清澈干净的人啊,末路是月光下一滩缓缓弥散的血水。 完颜於昭猛一下收回锁链,向后狼狈跌坐在地。眼前只剩成澈泡在毒池中,被腐蚀殆尽前,那个被他用尽一切手段折磨摧残的人儿,仍然一尘不染。 到死,成澈既没有被他驯服,也没有被他弄脏。 而百般算计一无所有的皇帝跪倒在地,握着那根森白带血的锁骨, 他费劲千辛万苦打下大好河山,版图含阔这片土地前所未有的草原、西域、中原、江南、岭南、巴蜀...那又如何,他所拥有的成澈的一切,只剩这根带血沾肉的锁骨。 历史上没有人知道,一统江山的当夜,大金帝国的开国皇帝便疯了。 至此终日守在那栋高楼,对一根锁骨追忆某个到死眼中都未曾有他的人,还有那道永远不是朝他绽开的笑。
第141章 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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