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他进入学宫的这两年之间,明无应从没有回过蓬莱,更无一点消息给他。 谢苏有时都会觉得,是不是就是因为自己进了学宫,有人教有人管了,明无应乐得自在,才能两年时间不回蓬莱。 他察觉到自己对明无应的心思与从前不同,本想借着这分离的两年时间强压下去,也曾设想过多次,如果哪一天师尊回来,自己见到他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绝对不会露出半点端倪。 而他此时见到明无应,是出乎意料,先前做下的所有准备,都是没有用的。 更有一种无法释然的情绪在心中横冲直撞,明无应在船中走动,他的目光便不自觉跟上去,眼睛一眨不眨,嘴唇紧紧地抿着。 这小船与河上的最寻常的那种游船无异,至多也就能坐下七八个人,许多地方显出一种积年的陈旧,明无应却是不以为意,靠在船中。 明无应坐下之后,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生气了?” 他的坐姿本就懒散,这样漫不经心地靠在船中,眼底似乎有幽微的流光。 谢苏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一般落在自己身上,低下头,坐在另一边,与明无应拉开距离,侧首望着河上往来的游船,淡淡道:“没有。” 明无应笑道:“两年不见,你倒是学会骗人了。” 谢苏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余光看到明无应探身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指尖与他的脸只有咫尺之遥。 他心中一紧,下一瞬,明无应的指尖便从他下巴右侧一直揉到颈子上。 谢苏浑身都僵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明无应的手掌极暖,指腹略微有些粗糙,那力道说不上轻,也说不上重,好像能透过肌肤。 片刻之后明无应收回手,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自己手上蹭下来的胭脂,又重新靠回船边,把手伸到河水中,随意洗了洗。 看到明无应指尖一点红痕,谢苏这才回过神,用手背在明无应碰过的地方使劲地揉过去,心知是方才那女子靠在他身上,垂首下来,将唇上的胭脂蹭到了他颈中。 颈中肌肤薄,谢苏下手又重,从脸颊到脖颈一片绯红。 明无应看得几乎失笑,随口道:“那女子亲了你一下,你就这么生气?” 谢苏只觉得明无应碰过的地方火烧火燎的,自己伸手去揉,不是因为嫌弃那女子,只是为了遮掩。 可是听到明无应这句话,谢苏抬眼,却像是被触到逆鳞一样,连声音都淡下来。 “换做是你,是不是就无所谓了?” 明无应挑起眉毛,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谢苏。 两年不见,人是长大了不少,这脾气也是见长。 他目光游移,看到谢苏身前衣襟有些乱,想起方才那女子整个人都靠上去缠住谢苏,让他动不了也推不开,甚至已经把手伸到了谢苏的衣服底下,怪不得他要生气。 明无应道:“你是觉得被她占了便宜?” 谢苏却想不到那女子能从他身上占到什么便宜,只是她手脚并用地缠上来,又不是修仙之人,自己若不是被她缠得无法脱身,忍无可忍了,也不能妄动灵力。 他低头想了片刻,又道:“她好像说什么,不要钱也要跟我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这一问,明无应却是大笑道:“不是什么好话,不用知道意思。” 谢苏被他笑得无所适从,总觉得此事又哪里不对,却又无处可寻,只好偏过脸去,望着对面远远驶来的游船。 那船上张灯结彩,船中有女子在唱歌,听那语音声调,也不像是官话,只是歌声柔美,情致缠绵,悠悠地飘荡在水上。 他这样一偏过脸去,灯影之下,更显得面色如玉。 又或许是因为皮肤太薄,自己揉按过的地方留下淡淡的红痕,到了这时还没有消下去,显得那张如玉的脸上透出一点微粉的血色。 明无应的目光落在谢苏眼下那颗红色的小痣上,觉得那一点红像是跟自己方才蹭下来的胭脂一个颜色。 谢苏虽然长大了不少,但是对于男女之事,像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怕也根本不知道方才被那女子拽进去的是什么地方。 那他生气,就不是因为这个。 明无应向来潇洒自由,无牵无挂,这天下间他无处不可去,却也没有什么地方能真正把他留下。 可他此时看着谢苏,忽然说出了一句自己都没想过的话。 明无应清了清嗓子,“谢苏。” 谢苏转过身来,抬眼望着他。 “我要是说以后再下山的时候,要带上你,你跟不跟我去?” 谢苏直直地望着明无应,总疑心自己颈中被他捧过的地方还一片烧红,要被他给看出来,所以一直别过脸去,不肯跟明无应的目光对上。 可是听到这句话,他心中蓦地一跳。 谢苏听到自己轻声道:“你……说话算话吗?” 明无应扬起眉:“当然,你什么时候见我说话不算话了?” 谢苏心道:“你说话不算话的时候,那也多得很啊,要不是因为这个,杨观和姚黄也不会总是被你弄得晕头转向。” 可他得了明无应这一句承诺,虽不知道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却已经将先前诸般恼人情绪全都淡忘了,心口雀跃,好像真有一直小鸟在那里振翅欲飞。 灯影明灭之中,谢苏低下头,微不可见地一笑。 那对向的游船渐渐靠近,船中唱歌的女子已经引了不少行人驻足岸边,伸长了脖子要看看,有这样美丽歌声的女子,该生得怎样一副天仙般的容貌。 那曼妙歌声柔柔地飘在水上,似乎将盛夏的暑热都驱散几分。 字字句句温软缠绵,确然好听得很。 谢苏侧耳倾听良久,又见岸上无数行人围过来,脸上如痴如醉,更有不少人解下身上玉佩金珠、锦绣荷包,伸长了胳膊向那船上丢过去。 他不觉问道:“她唱的是什么歌?” 明无应道:“你觉得好听?” 谢苏点了点头。 明无应的目光在那精致游船上一转,笑道:“她唱的是越人歌,你第一次来凡间,自然听不懂金陵话。” 谢苏放在膝上的指尖微微一动,掩饰般地低下头去。 若不如此,明无应一定会看到他的眼神。 明无应散漫一笑,望向谢苏。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怎么,学宫教术法,不教情诗吗?”
第71章 今夕何夕(三)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这越人歌里讲的故事,倒是偏偏与今日情景一模一样。 谢苏生怕明无应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些别的什么东西,是以一直垂下目光,不肯抬头看他。 对面那只游船缓缓驶来,船中女子的歌声也越来越清晰。 那船上挂了许多花灯,个个精美绝伦,离得近了,才看清那些花灯上面都是些花前月下的美人图,烛火一照,在漆黑的水面上映出各色的波光。 岸边围过来的行人太多,纷纷解下自己身上的金银财物,向那彩船掷去,只是有人离得近,有人离得远,许多荷包便掷偏了去,有不少都落进了水里,还有几枚金锭落到了谢苏脚下。 谢苏低声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明无应知道这是谢苏第一次回到人间,以为他不喜欢这样人多的地方,只是笑了一笑,他们身下的小船便荡开水面,离开了岸边的喧嚣人声,也离开了那只张灯结彩的游船。 这条河边上便是卖各种东西吃食的小贩,小船飘飘荡荡走了一段,停在了岸边。 水边有贩酒的老翁,做的就是这往来游船上客人的生意,见他们的船停在一边,自己提了两罐米酒上前。 明无应道:“这是什么酒?” 老翁道:“客官可是要尝一尝,这是自家酿的米酒,喝不醉人,甜得很。” 他掀开其中一罐米酒的泥封,很是殷勤地递过来。 明无应一手将两罐米酒都接了过来,顺手拾起落在船中的一锭金子给了老翁。 他们的船都走远了,那老翁还站在原地,楞楞地看着自己掌心的金子,忽然一拍大腿,喜笑颜开,将那锭金子小心掖在腰间,哼着小曲沽酒。 明无应将其中一罐米酒的泥封拍开,勾唇一笑,望向谢苏。 “你喝不喝?” 谢苏还记得两年前自己醉酒的教训,抿着唇,淡淡道:“不喝。” 明无应笑道:“这酒跟沉湘酿的不同,不会喝醉的。” “我不喝。” 谢苏转过脸去,见明无应将酒举到唇边,仰头喝下。 明无应肩极宽,腿极长,一身青衫磊落,潇洒不羁。 米酒淡淡的清香飘过来,谢苏几乎能看到那微微浑浊的酒液沾了一点在明无应唇上,又见他颈中喉结滚动,随后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他没话找话道:“金陵城每天都这么热闹吗?” 明无应已经喝空一罐米酒,修长的手指捏着那空罐子,目光掠过河上的游船和岸上摩肩接踵的行人,语气很是玩味,“当然不是,今日是七夕。” 金陵繁华富丽,民风开放,所以这一日,街市上才有这么多年轻男女游船赏灯,折花猜谜。 那些围在水边放河灯的人,在点蜡烛的时候脸上都有羞涩明亮的笑意,盼望河灯走得远一些,情思随水悠悠。 谢苏的目光落在那些河灯上,忽然听到岸上传来几声惊呼,抬头时看到夜色之中降薄的金色尘雾,好似将天上星辰揉碎,随手洒落人间。 岸上的无数行人都停下步子,仰起头来,看着这从天而降的金色尘雾,令天地之间变得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就连游船中的人也纷纷站在船头,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夜色中的金色尘雾渐渐溶于水面,与万千河灯交相辉映,实是平生仅见的绮丽景致。 谢苏心中一动,看向明无应。 明无应也正在看着他,笑道:“好看吗?” 天上万千银河灿烂,水上无数明灯闪烁,夜色如水色,繁星如灯火。 谢苏觉得脸上微微发烫,下一瞬就听到明无应说:“怎么脸也红了?” 谢苏定了定神,说道:“此处……比蓬莱炎热许多。” 明无应忽地一笑,长臂一伸,将另外一罐米酒递到谢苏唇边,谢苏低头,想也不想便就着明无应的手喝了一口。 那米酒很是清凉,几乎没有酒的辛辣,只在清甜之后有一点酒的余味,又很快被回甘代替。 明无应只觉自己的指尖触到什么柔润物事,是谢苏的嘴唇。 他低着头,侧影洒落,浓长眼睫微微颤动。 谢苏只觉得那罐米酒忽然被塞进自己手里捧着,明无应已经收回手去,仍是散漫地靠在船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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