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小小的冰湖,但谢苏脚下的坚冰竟似有数丈之厚,下面则是更深处的湖水。 谢苏转身,看到无数白色蛛丝一样的东西盘在岸边,像是一整面墙壁一般。后半段隐没在灰雾之中,看不清楚,而下方蛛丝之中裹着一个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是云靖青。 他刚刚向那里走了一步,就听到冰湖之上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这声音的音色,像是个少年一般,但那说话时流露出的意态,就好像这个说话的人已经垂垂老矣,不知道见过世间的多少人和事。 “你跟明无应,是什么关系?” 这声音在冰湖之上四处回响,谢苏找不到声音的来处。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落在谢苏身边。 牧神剑的剑鞘深深地楔入冰面,瞬间炸开无数条裂缝,向四面八方而去。 在冰面碎裂的声音中,谢苏伸手,握住了牧神剑。 而那无尽蛛丝的中央忽然像是起了波澜,所有的白色蛛丝都在涌动,甚至带动了冰湖都在微微震动。 蛛丝所在之处好像一个白色的茧,此刻正要有什么东西破茧而出。 那些蛛丝缠绕拧转,密密地包裹起来,随后又像花瓣吐蕊一样,从中间一层层地打开。 有一个人站在那白色的蛛丝之间,连身上的衣服也像是蛛丝制成的。 他上前一步,脚下的蛛丝就好像随他心意而动,在空中搭成一道栈桥。那人每走一步,脚下蛛丝搭成的桥就长一段。 谢苏抬头望去,只觉得那人身在高处,面目模糊,似乎五官前面也有雾气遮挡一样。 “你身上带着牧神剑,你是明无应的什么人?” 他的音色像少年,说话的语气又像是垂垂老矣。 谢苏淡淡道:“你又是什么人?” 这人身上像是毫无修为,也没有一丝灵力流动的痕迹,可是谢苏握着牧神剑的手缓缓收紧了。 “如你所见,我只是个阵灵。” 谢苏的瞳孔微微一缩。 阵灵,是阵法中天长日久化生出来的灵识。 寻常的阵法,在设阵之人收回灵力之后,就会化为乌有。另一些由符咒发动的阵法,除了阵眼处的符纸,更要有灵物或是法器压阵。 符纸一经发动便会作废,这样的阵法因为另有灵器压阵,在发动之后仍能保留下一点阵法痕迹,但也只是个残阵,时间一长,那效力也就渐渐消失了。 而有阵灵化生的阵法少之又少,阵法自身需要强大无比,生生不息,才有可能在漫长的时间中化生出一点灵智。 在所有记载中,只有昆仑的护山大阵化生出了阵灵。 千年风烟历遍,才出了这么一个。 而卢家的禁地之中,竟然也有一个阵灵,难道那位卢家先祖真的神通广大到了这个地步? 那人似乎看出了谢苏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怎么,你不相信吗?” 那些白色蛛丝随他心意,肆意生长,好像在流动一般。 谢苏忽然看了云靖青一眼,这一眼看得很隐蔽,可是那个人好像也发觉了,居高临下地看着蛛丝中的云靖青。 下一刻,白色蛛丝退开,云靖青掉了下来,翻滚几圈,她双眼紧闭,毫无声息。 那人道:“她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谢苏向云靖青微微移动了一步,立刻就有无数白色蛛丝围在云靖青身边。 那人又道:“我说她没死,可没有说你可以带走她啊。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谢苏想了想,朗声道:“前辈是与我师尊相识吗?” 那人听到这句话,空中的蛛丝栈桥化成一道阶梯,他慢慢地走下来,站在岸边,将目光投向谢苏,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牧神剑。 “你是明无应的徒弟?”那人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还操纵不了牧神剑,却能把它带在身边。” 谢苏握着牧神剑的手微微一紧。 这个怪人好像跟那些白色蛛丝是一体的,他出现的时候,除了蛛丝涌动,谢苏连半分灵力都没有感觉到,也根本看不出他的修为。 可是他只是一个照面,就看出自己无法完全掌握牧神剑。 这人语气轻缓,似乎不像是对他们有什么敌意,但是谢苏却丝毫不敢放松。 “我问你,明无应此刻在何处?” 怪人在湖边停住步子,望向谢苏。 谢苏道:“蓬莱。” 怪人看着他笑起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不会撒谎?” 谢苏的眼睛一眨不眨,防备着怪人随时出手,可他像是并没有这个意思,而是抬起头望向无边无际的灰色雾气,自言自语道:“我在这里太久了,这么多年,只有钟灵会来找我说说话……” 听到钟灵这个名字,谢苏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隐约将今日前因后果串连在了一起。 既然钟灵与眼前的怪人相识,那么云靖青进入禁地,或许就不是误入,而是有人特意把她引进来的。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谢苏就听到那怪人再度开口。 “你想从我这里把这个女子带走是不是,可是我答应了钟灵,要把她留到明天早上。” 谢苏抬眸。 “不过,你若是肯留在这里陪我说说话,我就让你把她带走。跟你一起走进禁地的那两个人,我也会让他们安然无恙地出去。” 谢苏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握着牧神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怪人五官之上的雾气忽而散去,露出下面平淡至极的一张脸,他似乎很疲惫,又似乎在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你不认识我,那也是自然。” 怪人轻声道:“因为我是……天门阵的阵灵。”
第73章 今夕何夕(四) 一片寂静之中,怪人的身形微微一晃,就消失了。 仿佛只是一抹雾气涌来,就将他吞没而去。 下一瞬,他竟然直接出现在了谢苏面前。 无数的白色蛛丝在他身后如影随形,一层层向周围延展,几乎只是瞬息之间,那些蛛丝已经团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将这一处冰面连同谢苏包裹在内。 “你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 蛛丝团成的白色巨茧之中,忽然有无数雾气涌出,里面隐隐约约的,像是有许多人的影子在来回走动,只是看不清他们的脸。 那怪人突然伸手,按住了谢苏的肩膀。 他出手的这一下实在太快,不见用了多少力气,可是手掌却像是粘在谢苏肩头。 与他手掌接触的一瞬间,谢苏看到四周的雾气退开,出现了许多他从未见过的画面。 那一刻,谢苏脚下踩着的似乎已经不是冰面,而是凭虚御风,身临无极。 日升月落,仿佛都是触手可及。 长空之下,无数白色云雾聚散漂浮,悠悠旋转,天地之间的灵气尽数汇聚于此。 这里是……天门阵。 而在飘渺的云雾之上,牧神剑的巨大剑影带着撼天动地的气势直插下来,九天风雷悍然扑下。 在那震耳欲聋的风雷声中,牧神剑的剑影竟似遮蔽日月,炽烈光华喷薄而出。 谢苏的目光越过剑影,看到了高处的明无应。 他凌风而立,如日月高悬空中,猎猎狂风卷过明无应的衣襟。 风雷声渐渐消弭,天际似乎响起空灵悠远的钟磬之音。 无数灿烂星辰隐于天幕之后,苍茫长风横扫天地,而遥远的天边浮现出连绵的琼楼玉宇,自这天上的白玉京飞出一栈云桥,一直延伸到明无应的脚下。 而明无应只是居高临下地,向天门阵中投来一眼,那张一贯似笑非笑的脸此刻殊无表情。 这一瞬,恰似谢苏穿过如流的岁月,回到明无应过天门的那一日,身在天门阵中,抬头与他对视。 纵然谢苏已经听过很多次明无应以剑道破天道,过天门而不入的事,但这一刻他身历其境,亲眼目睹,还是无法自制地为明无应心折。 下一刻,明无应凌空踏前一步,牧神剑的剑影将天门阵贯穿。 牧神剑剑影所到之处,狂风呼啸,灵气激荡,碎成乱流四处而散。 天门阵竟然被牧神剑生生斩去一半,风起云涌之中,那一半的天门阵瞬间崩裂为无数发光的碎片,被狂风裹挟,飘荡至各处人间。 谢苏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雾气忽地涌来,风流云散,明无应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成千上万的雾蒙蒙的人影。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好像在谢苏眼前极快地掠过,长相各异,服色各异,连用的武器都各自不同。 唯一相同的一点是,他们都葬身于天门阵中。 这雾气之中无数的模糊人影,无数徘徊着的脚步声,就是无数个来闯天门阵,而最终魂飞魄散的修士。 阵灵那如同少年一般清脆,又如老人一般沧桑的声音再度在谢苏耳畔响起。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了。” 明无应一剑斩碎半个天门阵,那无数碎片落入人间。 卢家禁地中的这一个阵灵,不过是那千万碎片的其中之一。 谢苏的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心神仍被明无应斩碎天门阵的那一剑所摄。 “师尊为何要……” 阵灵叹息道:“该回来了。” 谢苏只觉得肩上传来一股巨力,带着他向下沉去,穿过无数烟雾,重新落到地面。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白色蛛丝围成的巨茧,阵灵道:“现在你就知道我所说的并不是假话。” 谢苏抬眸,那阵灵已经收回按在他肩上的手,在茧中慢慢地踱步。 “我落入卢家先祖留下的这片气泽之中,吸纳灵气,重塑了灵识。可我既不能离开这里,与其他的碎片之间也没有感应,可以说,是被困死在了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阵灵微微一笑,“因为你手中的这柄牧神剑,能斩断世间的一切东西。” 他缓缓地踱着步子,绕着谢苏一圈一圈地走,脚步几乎不是踩在冰面上,而是踩在云雾一般的白色蛛丝之上。 谢苏的眼神忽然锐利起来。 “天门阵究竟是什么?” “飞升之门。越过天门阵者,可以飞升成神,”阵灵答道,“千年之前,这世上最后一个飞升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阵灵自顾自道:“他叫做阴长生,越过天门阵后,他是带着自己的道侣一同飞升的。白玉京为他打开一线,那道云桥也一样到了他的脚下。他带着道侣走上云桥,飞升成神。” 所有在典籍中留下记载的飞升者都会在明光祠中有塑像,而在明无应之前,阴长生是距今最近的一个飞升成神的人,这世间的修行之人都该知道他的名字。 可谢苏今日才知,阴长生是带着自己的道侣一同飞升的。 越过天门阵之后,修士飞升,其实便与此世的因果再无联系,除了天门阵本身,不会再有谁知道这样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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