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靖川仍是那个不紧不慢的样子,胖大身体将椅子占得满满当当,笑道:“家主不必动怒,将令公子请来,将事情说清楚也就是了。” 卢方海连连点头称是,只是那额上的汗总不见少。 贺兰月又道:“这金陵城中,好像是要比学宫热得多了。” 谢苏却觉得外面确有暑热,但这卢家宅院之中,似乎别有一种清凉,与外面街市上很是不同。 他靠近贺兰月的耳边,轻声道:“少说话。” 贺兰月会心一笑,也轻声道:“知道。这时候要是说话,难保回去了不被那位大小姐捅上三五个窟窿。” 厅中一时无人说话,卢方海又道:“不知道这几位……” 杜靖川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却没有挨个介绍谢苏等人的意思,而是四两拨千斤地回道:“这都是门中的师弟,给家主添麻烦了。” 卢方海笑道:“不麻烦,不麻烦……” 卢家是皇商出身,自大门口到正厅,一路上景致极有章法,正厅亦是富丽辉煌,条案方桌等周正严谨,摆设用的瓷瓶等物也端庄合度。 料想卢方海平日里在正厅会客处事,也是很有家主的气派的,只是今日自家理亏太过,处处赔起小心来。 只听得厅外传来数人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公子走上前来,正是那卢方海的独子卢俊。 这卢俊生得一表人才,一双眼睛十分明亮,刚走进厅内便停住步子,目光从这一厅不认识的人身上掠过。 他身后围着四五个小厮,这时一并围上前来,神情各异,或是着急,或是瑟缩。 “父亲,这是……” 卢俊见卢方海身边的人亲来寻自己,已知道今日会有大事发生。 他一见厅上这些人身上服色,便知他们是修仙之人,立刻想起了自己写给云靖青的那封退婚信。 卢俊目光一转,见一美貌女子独坐一边,神情冷若冰霜,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顿时心中一跳。 贺兰月向谢苏过脸,轻声道:“他不是跟大小姐有婚约吗,怎么见到她跟见到一个陌生人似的,一点也认不出来。” 卢俊与云靖青的婚约是二人年幼时定下,而云靖青又早早投入昆仑门下,是以两个人虽有婚约,却是到今日才真正见到这一面。 卢方海冷笑一声,兜头将那封退婚信扔过去,怒道:“逆子!这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这卢方海面对杜靖川的时候处处赔着小心,此时教训起自家儿子,倒是气势高涨,声色俱厉。 卢俊抓着那张信纸,扫过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印鉴,心中一紧,想要开口解释,先躲过父亲今日的怒气再说,却又想到这一关或迟或早,终究要过,索性梗了脖子,正色道:“是!我就是要退婚!” 卢方海脸上阴晴不定,右手向后伸出。 他身后两名小厮,一早按吩咐去祠堂中取来家法,奉到卢方海手中。 卢俊看到那足有四尺长一握宽的木棍,霎时间就想往后躲,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咬着牙站稳了,连后背也更加挺直几分。 卢方海喝道:“跪下!” 要跪便跪,卢俊手握那张退婚信,一撩衣摆,跪在地上。 卢方海眼皮一抽,高高提起木棍,想也不想,反手就向卢俊头顶击落。 这一下若是打实了,卢俊非得立毙当场不可! 他身后几名小厮倒也忠心,见卢方海动了真怒,手下不肯容情,扑上来要替卢俊挡下。可是他们原本站位在后,卢方海又是手起棍落,片刻没有耽搁,这一下却是决计拦不下来。 卢俊心中一凉,闭上了双眼。 可那棍子却没有落在卢俊头顶,而是被一道无形的灵力托起,温和却又不容置疑。 杜靖川微微抬起手臂,卢方海便觉得手中的家法轻飘飘的,怎么也打不下去了。 只听杜靖川那笑呵呵的声音响彻厅上。 “家主息怒,我这番前来,并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看令公子如此坚决,其中必有情由,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卢方海仍是脸色铁青,却将家法收了回去,向杜靖川拱手道:“都是我教子无方。” 他又转向卢俊,声音中隐隐有威胁之意:“孽障,若不是仙师要问你话,今日我就把你打死在了这里!还不快说!” 卢方海声色俱厉,卢家的小厮们各个噤声不敢说话。 谢苏却看出他往卢俊头顶落去的那一棍是故意为之,因为他知道杜靖川一定会出手阻拦。 贺兰月也在他耳边轻声笑道:“这老头儿倒是挺会做戏的。” 贺兰月这样频频地凑过来说话,丛靖雪看见了,眼中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谢苏向他轻轻摇了摇头。 卢俊跪在地上,低声道:“我不学无术,性情顽劣,配不上云……配不上她。” 当着杜靖川和云靖青的面,卢方海还真怕卢俊要说出什么造次的话,听得他这样说,好歹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只听卢俊又道:“我写信只是为了……” 他索性转向云靖青道:“你主动向我退婚就是了,如此也不会伤了你的颜面声名。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卢方海道:“住口!”转身又要去拿家法,被杜靖川给拦住了。 杜靖川微微一笑道:“不学无术,性情顽劣?卢公子并非修仙之人,能找到木兰长船,为你送这一封信,已经是很有才能的了。” 卢俊这是托辞,在场的人谁又听不出来? 杜靖川一向温和,这样说话已经是很重了。 果然卢方海神色一凛,上前两步,逼问卢俊实话。 卢俊跪在地上,把头偏在一边,无论父亲如何催促,就是不愿开口。 卢方海心头火起,待要说话,厅外传来几道急切的脚步声,二人匆匆奔来,一左一右拦住卢方海,齐声劝道:“伯父息怒。” 这二人的年纪与卢俊差不多,皆衣着锦绣,相貌端正,一个扶住卢方海,眼中满是关怀之色,另一个不动声色地对卢俊摇了摇头。 卢俊低声道:“二哥,三哥。”知道是眼见今日要挨打,自己的书童急急忙忙去将两个哥哥请来了。 卢家的子侄向来是放在一起排行,卢俊虽是卢方海独子,但在众叔伯兄弟之中却是最小的。面前这二人名叫卢健、卢植,都是卢俊的堂哥。 卢健要不善言辞一些,扶着卢方海回到座上,奉上茶来:“伯父消消气。” 卢植对卢俊轻轻摇头之后,两步退开,不再说话。 卢方海道:“这是昆仑山的杜仙师,还有他的师弟。” 卢植便向杜靖川行礼道:“见过仙师。” 他坦然将目光投向厅上众人,与谢苏他们对视时,都是微微一点头,彬彬有礼,看到云靖青身旁,便相当守礼地敛住目光不看。 贺兰月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云靖青被退婚这件事,他本来是有些幸灾乐祸,到了卢家,又觉得这一家人行事装模做样,腻腻歪歪,很没有意思,此刻连那卢俊低声的分辨也懒得听了,转头看着厅上的几盏灯。 外面天色昏暗下来,已经快要入夜。 不管卢方海怎么逼问,卢俊就是搪塞不说,他那两个堂哥帮着卢方海问话,也都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说卢俊毕竟年轻,心思不定,知错了也就是了。 云靖青几次三番要开口说话,都被杜靖川按下。 贺兰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谢苏坐在他身边,倒是面色淡淡。 过得片刻,谢苏抬眸,向厅外望去一眼。 他耳力极好,已经听到两道细碎的脚步声匆匆而来,脚步很轻,应是女子。 贺兰月忽然凑近,轻声道:“你觉不觉得坐在这厅上,浑身凉飕飕的,是因为快要入夜了么?” 谢苏刚要答话,就听到那两道脚步声的主人奔到厅上。 在前的是一位杏色衣衫的少女,模样甚美,身量纤纤,有种弱不禁风之态。 她的发髻上插着一只珠钗,长长的明珠垂在她的腮边,被厅内明灯一照,发出柔和的光辉,映着少女眼中含泪,大有娇弱之色。 她手中揪着一方手帕,身后跟着一个侍女。 少女望住跪在地上的卢俊,欲语泪先流。 她这一掉泪,卢俊哪还跪得住,卢方海要动用家法的时候,他都能梗着脖子不低头,这时候神色却慌乱起来,显然很是紧张那少女。 而卢健、卢植二人相互对视一眼,各自转开脸,叹了口气。 这少女名叫钟灵,她的父亲是卢方海的旧友,也是个修仙之人,对卢方海有救命之恩,丧妻之后觉得了无生趣,遁入深山之中,至今不知是死是活。 卢方海记挂着旧友的救命之恩,将钟灵接到家中抚养,又怜惜她自幼丧母,身世凄苦,把她当作自己女儿一样的看待。 可是此刻看卢俊和钟灵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清楚? 卢俊为何要跟云靖青退婚,也就一目了然了。 再看卢健、卢植二人,仿佛早就知道此事,至于跟在卢俊身边的小厮,还有钟灵的侍女,那是不必说的了,见自己主子跪下,也都跪了一地,不敢抬头。 卢方海震惊之下,一时都忘了生气,喃喃道:“你们……你们竟然……” 连杜靖川眼中都微微露出惊讶之色,显然没有想到卢俊写信退婚,闹出这样的阵仗来,是因为早已心有所属。 事已至此,卢俊索性跪在卢方海跟前,低声道:“事情就是如此,父亲要罚,就请罚我一个人吧。可我对灵儿……是真心的。” 卢方海恍若未闻,看了钟灵一眼,轻声道:“厅上都是客人,你怎么就这样跑来了……” 陈朝民风开放,但如卢府这样非富即贵的高门大户,家中未出阁的女儿也很少这样出来见外人。 何况钟灵这样跑来,她与卢俊的私情便再难有掩饰的余地,岂不是都被外人看了去。 卢方海此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是慈父之心,足见他看待钟灵,真如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杜靖川无声地叹了口气,待要开口,只见云靖青眉头一皱,那钟灵却是眼泪汪汪地朝她走过去。 “云姐姐,你是昆仑的高徒,修为又好,前途不可限量,我……我什么都没有……” 她泪眼盈盈,泫然欲泣,说到最后,伸手抓住云靖青的衣袖,声音柔弱,渐渐转低,轻得只有云靖青和她自己能听到。 “我知道,都是我的不好,但我只有俊郎了。我哪里都比不上你,你看我,就像看鞋底的泥土一样……云姐姐,你能不能……不跟我抢?” 云靖青柳眉一竖,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抢?” 她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卢俊,一脸不耐烦的神色,当即就要拍开钟灵握住她衣袖的手,这地方她是片刻也待不下去了,赶紧把婚退了反倒清净。
166 首页 上一页 69 70 71 72 73 7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