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主事走后,谢苏才将书从贺兰月手中抽走,淡淡道:“你拿倒了。” 贺兰月嘿嘿一笑,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托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翻过几本古书。 “我真想知道,你怎么能从早到晚待在这里,不觉得烦吗?” 谢苏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贺兰月笑道:“自然不是。” 他伸手入怀中,拿出两张明黄色的符纸拍在桌上,得意道:“陆夫子留的功课,我已经做好了。” 这位陆夫子在学宫教授符箓一门,贺兰月长于对战,阵法亦学得不错,唯有符箓这一门,混了个倒数第一,时常被陆夫子留下,旁人画十张符,贺兰月就得画一百张。 偏偏贺兰月歪理频出,常在课上搅得乱七八糟,陆夫子一怒之下,丢了本秘录过来,让贺兰月照着其中的符箓,只要能画出任何一张,以后都可以不再上他的课。 贺兰月埋头苦思,闭门造车,还真让他画出来两张。 这符一分为二,放在两人手中,对敌的时候有妙用。虽然不能大杀四方,但只要以灵力催动符咒,不管二人相隔有多遥远,催动灵符的一方都可以立即来到另一人身边。 贺兰月觉得,打不过就跑才是正理,这个符可是有用得很。 他画废了无数张,终于制成这一对,便将其中一枚留给了谢苏。 听着贺兰月在耳边聒噪,谢苏伸手将符纸掖入袖中,并未细看。 贺兰月这才心满意足,笑嘻嘻道:“那我走了,这藏书阁与我八字不合,不可久留。” 他起身要走,又想到什么似的,“木兰长船靠岸了,不知道这次又带来了什么,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 谢苏知道贺兰月说的是一起去看,那意思其实就是一起溜到船上。 “不去。” 贺兰月挥挥手,“那我走了。” 主事已经不在这一层,贺兰月懒得走下楼,来到窗边,明朗一笑,伸手按住窗沿,翻身而出,悄然落在外面的玉阶上。 那两名清扫落叶的杂役冷不丁见到他从天而降,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两步。 贺兰月伸手揽着后脑,从玉阶上一路跑跳下去,行至木兰长船停靠之地。 这三层木船气势恢宏,有木梯与岸上相连,此时日头正盛,船头空无一人。 蓬莱虽然与世隔绝,但学宫中有夫子、主事,还有许多杂役,弟子们又是从天下各地而来,与外间仍有不少联系。有时会有家人亲友前来看望,或是寄来书信土产等物。 只是溟海风浪煞人,又天然有着禁制,一切术法都用不得,连御剑也是不能,只有木兰长船能够渡过,便三月一次停靠学宫。 贺兰月性子跳脱,是个最闲不住的人,每次木兰长船靠岸,他都要偷偷溜上去玩,与那些船工聊聊,问一些外面的事情。 上次无极宫送来一双青鸟,是华歆豢养长大。华歆入了学宫当弟子,这一对青鸟不见她回来,便要闹脾气,只好用木兰长船运了来。 这青鸟生活在极夜之地,一见到光便会引吭高歌,令听到它们鸣叫的人如坠幻梦,所以运来的时候是封在笼中,又用厚重的黑布盖着。 贺兰月哪里知道这些,顺手掀开黑布,刚看到那青鸟珍珠色的尾羽一摆,立刻就陷入幻梦之中,傻笑起来,如痴如醉,三四个时辰才解开。 此时船头无人,贺兰月一笑,提气纵身,连那木梯也是不用,直接从船上窗口飞身而入。 木兰长船内里结构复杂,不过贺兰月偷偷溜上来的次数多了,倒也熟悉了一大半,在船中大步流星,想要去找认识的船工。 这船本是三月靠岸一次,但是贺兰月记得上次靠岸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不知道这一次木兰长船为何来得这么早。 只是他在第二层走了一圈,却一个人也没看见,正要走上第三层时,无意向窗外一望,登时愣在原地。 远处金光一闪,是学宫藏书阁的琉璃金顶被日光照耀着,却离贺兰月越来越远。 他趴到窗边,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口,只见木兰长船已经离开岸边,四周海浪翻卷。 这船能过溟海的风浪,行驶起来甚是平稳,所以离岸许久,他都没有察觉。 贺兰月不自觉咬起了指节,此处离岸边已经很远,漫说自己跃不过去,就算是能,溟海上用不了术法,也不能御剑,他却是已经被困在了船上。 可学宫弟子无故不得离开,离开了便是弃徒,再也不能回来。 贺兰月僵在原地,片刻后灵光一闪,从怀中摸出那张灵符,当即释出灵力催动。 藏书阁内,谢苏只觉袖中那张贺兰月的符纸似被火烧着了一般滚烫。 不等他拿出符纸,下一瞬,谢苏便被一股强横力道拽入了黑暗中。
第68章 在水一方(四) 然而仿佛也只是转瞬之间,谢苏就从那无尽的黑暗之中脱出,身体失去平衡,骤然下落。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身在何处,就已经仰面摔了下去,直接砸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痛呼一声,双目一片茫然,正是贺兰月。 而谢苏也终于看清了此刻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竟是被贺兰月的符带到了木兰长船之上。 “谢苏?”贺兰月大叫一声,脸上一副撞了鬼的神情,“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苏借力起身,微微眯眼看向贺兰月,语气无奈:“这话我正要问你。” 他伸手至袖中,摸出了那道符纸,上面的字印已经渐渐黯淡消失。 贺兰月却是跳了起来,伸手摸着后脑,一脸心虚。 “嗯……大概是出了一点小岔子,总的来说,符纸倒是……” 他本想借助符纸,让自己能够去到谢苏身边,没想到反倒是把谢苏也拉来船上了。 谢苏顿了顿,又道:“你这符纸画出来,没有给陆夫子看么?” 贺兰月低头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没,这不是想着到了明日课上,你一张,我一张,我直接在陆老头面前露一手……” 谢苏不发一言,静静地看着贺兰月。 贺兰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偷眼看着谢苏的神情,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我刚刚才上船,谁知道这船怎么就忽然开了,我一抬头,都到海上了,我想着身上带着这张符,就……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谢苏向窗外一望,木兰长船航行极快,学宫已成小小一道远影。 “先想法子回去再说。” 学成之前,弟子们不可离开学宫,这是一条铁律。 山中空寂无趣,三年与世隔绝,本身就令人难以忍受,但修道之人,非得有这样的心性不可。凡间万紫千红,乱花迷眼,于修行并无益处。 贺兰月见谢苏也到了这里,反倒安静下来,不是觉得拉来了谢苏给自己垫背,两个人挨罚总比一个人挨罚好,是觉得谢苏冷静沉着,一向有很多办法。 谢苏却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轻松。 窗外便是茫茫的溟海,学宫藏书阁的琉璃金顶唯余一抹细细的金光,至于其他的宫殿已经远不可见。 溟海之上的禁制与蓬莱秘境一样,天地化生,不知已在这里存在多少年。 在溟海上,一切术法均不得用,御剑之术也不能用。 更奇特的一点在于,蓬莱左近海上,有弥天海雾形成的一道屏障。 外界电闪雷鸣,风急雨骤,海浪噬人,海雾之中又极容易迷失方向,只有驶过这海雾迷障,才能看到蓬莱仙山。 此刻海面上还有日光照耀,但说不准下一刻,木兰长船就会驶入海雾之中。 谢苏道:“船主是谁?” 贺兰月迟疑道:“你是想请他调转船头,先将我们送回去?” “是,”谢苏道,“现在离岸边还算不得太远。” 贺兰月叹了口气,道:“我没见过船主,不过认识几个船工,走吧,找找他们在哪儿。” 木兰长船中各处构造,贺兰月溜上来的次数多了,已经熟悉大半,当下带着谢苏去找自己认识的船工。 只是不知道为何,船上一个人也没有,不知道那些船工都去哪里去了。 眼看着离蓬莱越来越远,贺兰月干脆带着谢苏上到第三层。 他曾经听过船工们说起,船主的房间就在第三层。 论起宽阔,第三层自然不如第二层,但两边过道反而更宽些,房间也要大上许多,其间枕褥用具等物,也都要精良一些。 房间都以天干地支排号,谢苏和贺兰月不知道船主住在哪一间房,只好挨个找过去。 贺兰月自前往后,谢苏从后往前。 过了片刻,贺兰月忽然向谢苏招了招手,伸出食指点了点门板,示意里面有人,让谢苏过去。 谢苏刚刚走近,就听到门板之内传来一句人声。 “这件事……是否应该先报给师尊知晓?” 说话的人嗓音十分温润,语气有一些犹疑,却很是耳熟。 谢苏与贺兰月对视一眼,都认出了这说话的男子是丛靖雪。 贺兰月挤眉弄眼,对着谢苏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丛靖雪现在也在船上,他可是杨观最喜欢的学生,他们拽上丛靖雪,便是一起受罚也没什么。 谢苏却无声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丛靖雪为何也会在这木兰长船上,也不知道他此刻是在跟谁说话。 下一刻,这个疑惑便解了。 房内另一人道:“师尊他老人家仍在闭关,何况此事……不适合让门中更多弟子知晓。也不知道这信是那卢家后生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卢家的意思,若是后者……再报与师尊不迟,总不教他们卢家伤了师妹的颜面。” 贺兰月张开嘴,用口型无声地说:“是杜靖川?” 谢苏点了点头。 两年前学宫秘境中出现魔息,王主事当场伏诛,此事算是不了了之,亦不许弟子们私下讨论。只是王主事身死,他所教授的阵法一门便无人授课。 杨观便请来了杜靖川,他是昆仑掌门郑道年的大弟子,也是丛靖雪和云靖青的大师兄,入门极早,修为高深,极擅阵法。 此人心宽体胖,时常笑呵呵的,仿佛天下间没有什么事情能令他着急起来,但这时说话语气却有一些犹豫,好像他们口中说起的“那件事”,倒是让人十分为难。 下一刻,房间中另有一个人说话了。 “这点小事倒也伤不了我的颜面,卢家要退婚,那就退吧,我不在乎。” 这回说话的是个女子,声音冷淡高傲,却是云靖青。 贺兰月“噗”的一声笑出来,轻声道:“她被退婚了?” 谢苏来不及让他闭嘴,伸手按在贺兰月肩上,把他推了出去,自己足下一点,立即向后退开。 下一刻,那扇木门被一道灵力击中,霎时间粉碎成片片木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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