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操纵得当,更能引得这些仙门互相倾轧,沧浪海便可趁势做大。 而秘境之事的背后究竟如何,于玉成和王主事皆已身死,再没有活着的人能讲出真相,成了一笔糊涂官司糊涂账。 只是有一件事震动了所有人。 在与杨观闭门交谈的第二日,殷怀瑜当众宣布,从此以后,学宫的试炼之中再也不会见到沧浪海的弟子,以示今日之辱,永志不忘。 这表面上一团和气的仙门大宗,终于有一丝裂痕,自那深深的水底,裂到了冰面之上。
第66章 在水一方(二) 雨后初晴,碧空如洗。 山间送来长风,吹动藏书阁檐下无数铜铃。 学宫各殿沿山势而建,雨后青山妩媚,云雾流淌。 藏书阁之下便是长长的白玉台阶,从侧面月洞门中穿过,数架紫藤沿廊房攀爬,花朵如瀑,青石小路曲径通幽,现出后面一方精致荷塘。 塘边绿树成荫,倒影沉入水面。 姚黄提着一只食盒,从青石小路上走过。 他一边走,一边随手在几朵稍显憔悴的花上点了过去。 小路两边的各色花朵纷纷朝着他的脚步绽开花蕊,好像在迎接他一样。 姚黄绕着荷塘走了半圈,见山墙连着游廊,便拾级而上,水边芭蕉翠竹,满目绿意。 听雨轩中,谢苏倚栏而坐,手中握着一卷书。 姚黄脚步声极轻,可他刚走进听雨轩中,谢苏便抬起头来,姚黄面露微笑,身形一晃,已经到谢苏身前。 “见我又不是见你们那些夫子,哪还用站起来?”姚黄笑眯眯道,“我一猜你就在这里。” 谢苏把手中的书放下,“此处清净。” 姚黄打开食盒,“我做了些好吃的,给你尝尝。” 那食盒小小一只,分外精致,打开来,里面是一只天青色瓷碟,盛着几枚玉白的糕点,显然是糯米做的,下面垫着竹叶,有淡淡的清香。 谢苏伸手拈起一块糕点,咬下一口去,里面溢出细腻豆沙,极是香甜。 姚黄却是倾身过来,对着外面天光,细细地看谢苏眉上那道疤痕。 如玉般光洁的额头上,那道水魈手爪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浅浅一道红痕,要不了多久也就看不出来了。 姚黄这才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没有破相。” 其实谢苏臂上那道伤口远比眉上这一处要重得多,但是姚黄天性如此,最喜欢人家长得好。臂上的伤有衣袖盖着,看不出来。谢苏这张脸上要是留了疤,姚黄气也把自己气死了。 谢苏食不言寝不语,吃东西的时候从不说话,姚黄捧着脸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谢苏手边的书翻看起来。 “等我下次再来,你是不是就把这藏书阁里的书全看完了?” 姚黄合上书页,打量起谢苏身上的衣衫。 学宫弟子都是这月白的衣衫,银蓝的暗纹,衣料既不精致又不华贵,只是普普通通,但是穿在谢苏身上,就格外好看。 姚黄忽然想到一件别的事情,开口道:“主人昨日问我……” 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去学明无应的口吻。 “谢苏呢?学宫的课业很重么?怎么不见他回来。” 姚黄话音刚落,就看到谢苏似乎是呛到了,闷闷地咳嗽起来,连忙拿起茶壶,到了一杯清茶推过去,问道:“没事吧?” 谢苏咳嗽了数声,这才平复下来,道:“没事。” 姚黄却是很幽怨的样子,故意道:“小没良心的,这学宫有什么好,自打授课以来,你从没有回过蓬莱,都是我来看你!” 谢苏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动,低声道:“课业……很重,抽不出时间来。” 这话是实话。 道法精要,仙门源流,天文地理,阵法符箓,实战对敌,样样都要学。又因为这一次试炼不足三日就结束,更有沧浪海的弟子退出,到得最后,进入学宫的不过只有十二三人而已,夫子们授课自然更加精细。 所以这段日子,谢苏过得并不清闲。 只是他说的是实话,却不是全部的实话。 自打学宫开始授课以来,谢苏一次也没有回蓬莱,是因为一想到要面对师尊,便觉得无所适从。 那是一种谢苏从未在其他人身上体验过的感觉,蓬勃而刁钻,异样又鲜明,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觉得古怪,把那种感觉往更深处埋了埋,又发觉这不过是徒劳。 既然生了根,便总会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这感觉十分异样,又令谢苏觉得有些烦躁,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好暂时搁在一边,不去想它。 姚黄用手撑着脸,又道:“主人还说,若是你再不回蓬莱,他给你的那道印记就要失效了,到时候你想回去,要被禁制拦在外面。” 谢苏的手指蜷缩起来,指腹触到掌心。 那日在镜湖上,师尊握着他的手,像是在他手心里写字一般,留下了一个印记,让他能够穿过学宫与蓬莱之间的禁制。 谢苏一时吃不准,明无应是故意这样说,还是那印记的效力真的会慢慢减弱。 “师尊给我留下这道印记时,并没有说过它会失效。” “对啊,可不就是这个道理,若是这道印记还得时不时地补足一回,为何之前他不说?”姚黄振振有词道,“所以他说这些话,你随便一听就是了。他一年里有大半年不在蓬莱,咱们想找他都找不到,如今反过来了,他要是想见你,让他自己来学宫。” 他这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说完又觉得虽然此刻是在学宫,但或许就连此处也在明无应的灵识笼罩之下,自己把话说得造次了,不自觉缩了缩脖子,生怕明无应听见似的。 谢苏轻声问道:“师尊……想见我?” 姚黄扑哧一笑:“自然啊,你再不回去,显得他养了个徒弟是给杨观养的一样。” 姚黄本也是随口一说,又兴致勃勃问起谢苏在学宫过得如何,说起那位教授阵法的王主事化魔后湮灭,学宫便延请昆仑的杜靖川来替补,此人也正是丛靖雪和云靖青的师兄,修为精深,最擅阵法一门。 “学宫虽然在蓬莱,但跟昆仑那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以后你就知道了。” 姚黄眨了眨眼睛,却是挑了一句旁的话来问谢苏。 “我问你一件事,你可以想好了再答我。” 谢苏道:“你要问什么?” 姚黄笑道:“与你同窗的这些女修之中,可有哪一个是让你觉得与众不同的吗?” 这话姚黄一早想问,知慕少艾,人之常情,谁人能跳出红尘之外?从前谢苏年纪小,蓬莱山中又无外人,现在他身在学宫,若是真的遇到了喜欢的女子,那便又不一样。 谢苏问道:“与众不同?” 姚黄脸上的笑容有些促狭,得意道:“就是你见不到她时,总想见她,真正见到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砰砰地跳。她若是对你笑,你便觉得心情很好。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你天上地下也要寻了来给她……” 姚黄是最喜欢看话本子的,话本里皆是些才子佳人、欢喜冤家的故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说起这个自然头头是道,却没察觉到谢苏的脸色微微泛白。 姚黄说得口干舌燥,伸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去,这才问道:“嗯,有吗?” 谢苏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茶杯,“有什么?” 姚黄道:“让你有这种感觉的女子啊!” 谢苏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安静道:“没有。” 姚黄顿时泄了气,叹道:“好吧。” 他又仿佛想起什么极紧要的事情,认真道:“不管你以后喜欢什么人,她一定要长得好看才行,记住了?” 姚黄惦记着要去给芍药园中的花儿们浇水,便将食盒的盖子合上,起身顺着来路回去,笑道:“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在他身后,谢苏独坐听雨轩中,目光落在水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小荷初立,有蜻蜓点水而过,落在上面小憩。 一点波光荡漾开来,谢苏的思绪飘回了秘境被破的那一日。 明红流金的朝阳之中,师尊背光而来。 谢苏轻声道:“是很好看的……” 原来……这就叫做喜欢一个人。 这念头刚在谢苏心底冒了个头,就被他亲手掐住。一个更加根深蒂固的念头压在了上面:他绝不能让师尊知道。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又有学宫的课业做借口,回蓬莱的日子便被他一推再推,唯恐见到师尊之后,自己在他面前露出什么端倪。 如此又过了一段日子,姚黄似乎有事在身,忙碌得很,再也寻不得空来找他,谢苏更似要住在藏书阁一般。 到他终于觉得,自己能够在师尊面前藏住一切的时候,已经过了许久。 一日学宫无课,谢苏独自往林中走去,凭着记忆走到禁制附近,抬眼望见那棵丹青树,便停了下来。 明无应所下的禁制无形无痕,若非有他的准许,天下间没有人能通过。 谢苏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不知道那印记是否还有效,也不知道若是自己被禁制拦住,师尊会不会来管他。 他举步向林深处走去,一片幽静之中,似乎有看不见的涟漪自他周身散开,再回头时,禁制那一面的一切景物似乎都变得影影绰绰。 他安然无恙地通过了那道禁制。 谢苏纵身跃起,身形如流光一般飞向镜湖小筑,林梢在他脚下晃动。 只是离镜湖小筑越近,谢苏心中便莫名更紧张些。 烟波浩渺的水面之上,小船静静地停在岸边,仿佛一直等待着他。 谢苏在湖边踱着步子,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难挨。 他登上小船,小船便晃悠悠而去,带起浅浅的水声。 谢苏却不知道自己是希望这小船走得快些,还是走得慢些。这繁杂心绪更令他对自己生出一些恼意,便是生死关头,他心中也不曾这样七上八下。 往日无比辽阔的镜湖,今天更显得格外宽广。 水面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倒映着碧天白云,真如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 可谢苏行在镜湖之上,却不敢低头望向水面的自己。 仿佛他藏在心里的东西,会被这镜子一样的湖水照出来,无所遁形。 只是镜湖再辽阔,小船终要靠岸。 镜湖小筑仍然是旧日模样。小船轻轻到岸,稳住不动了。 谢苏定了定神,走下船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旁临水的草地。 那日他醉了酒,躺在此地睡着了,师尊来寻他,他就抓着师尊的衣袖不放。 回忆起这个,谢苏自然想到那一晚,他从昏沉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明无应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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