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无应的气息近在咫尺,他心跳如鼓。 谢苏收敛住目光,只觉得自己上船之前在湖边踱步许久,反复想过若是见到师尊,自己该说些什么,又将脸色伪装了一重又一重,全都是没有用的。 谢苏不觉抬手,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却好像连指尖都模模糊糊地热起来。 只是他沿着曲折游廊进入房间,却发现师尊并不在里面。 窗明几净,这房间的格局陈设都与谢苏记忆中一般无二。 可桌角那一只錾花香炉之中却是干干净净,连一点香灰都没有,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人添过。 日光从窗格中透过,照在一地琉璃砖上,亮得仿佛能映出谢苏的影子。 镜湖小筑四面空寂沉静,明无应显然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 他离开蓬莱山,本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谢苏低下头,不觉笑了笑,心底有微微的黯然。 他这样躲着不肯见明无应,辗转反侧,患得患失,连姚黄都看出他古怪,可今日他回来镜湖,师尊却早已经离开了。 方才自己上船前,又是在湖边踱步良久,又是设想见到师尊要如何说话行事,便都显得十分可笑了。 说到底,他是很想见到明无应的。 谢苏走出镜湖小筑,只见外面水天一色,白云悠悠,说不出的静寂。 他回到小船,在里面躺了下来,水声淙淙,天光云影便从他的眼睛里走过。 那一向澄明清澈的眼眸,少见的有些空蒙。谢苏闭上了眼睛。 小船行至中央,忽然停了下来,在水中原地打着转。 只是奇怪的是,小船这样在水中打转,却丝毫不见水面有涟漪。 谢苏睁开眼,已经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你在镜湖之上用术法,不怕我师尊察觉么?” 他屈膝坐起,看到前方水面之上出现一朵红莲的虚影。 红莲之上是一只赤足,沉湘纤长的手指把玩着腰上宝石金链细细的流苏,笑吟吟道:“说的也是,此处是明无应的心境所化,我要动什么手脚,说不定他立刻就知道了。” 她在水面上轻轻跳跃,落足之处总是会适时开出一朵红莲虚影,连沉湘的身影也是若隐若现,虚幻得很。 “可是谁让他此刻不在蓬莱山呢?” 沉湘跳到谢苏身后,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似嗔似怒。 “小子,镜湖小筑的秘密还是我告诉你的呢,见了我,你倒是连一点表示也没有。” 她脚步轻盈,须臾之间又转回小船正前方,水面之上一圈红莲的虚影渐次消失,唯余此时她脚下的那一朵。 谢苏问道:“你来做什么?” 沉湘忽道:“好啊,你见了元徵,就温和守礼,有问有答,见了我就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难道我比他差很多吗?” 谢苏不置可否,又道:“我在元徵面前什么样子,你怎么知道?” 沉湘道:“我有小白狐做耳目。” 她忽而踏上一步,盘腿坐在船头,虽然是个虚影,但她上船的那一刻,小船却是晃了一晃。 “那一日元徵来到镜湖小筑,同你师尊说了些什么,你有没有听见?” 谢苏面色不改:“他们的对话,我为何要偷听?” 沉湘大笑道:“便是你知道了,也不会告诉我,是不是?” 谢苏道:“既然小白狐是你的耳目,那么他们说了什么,你何必来问我。” 沉湘撇撇嘴,道:“那小狐狸是泥捏的胆子,生怕靠得近了,要被元徵捉去做成一条狐裘铺在膝上,哪还敢偷听?实在是没用得很。” 算上那日用花笺传音,到得今日,谢苏也才一共见过沉湘三面,却已经被她捉弄数次。 但谢苏脸上不见着恼,声音亦平静得很。 “他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那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就走,在水边睡着了,并不知道后来元徵通明无应又说了些什么。便是知道他们在说话,谢苏也是不会回去偷听的。 沉湘了然地笑了笑,那一双明眸之中忽然升起一抹狡黠,问道:“那就说些别的事情好啦,比如说……你是更喜欢跟元徵相处呢,还是跟我相处呢?” 谢苏神色淡淡,伸手在船舷上一拍。 小船仿佛懂他心意,当即便走。沉湘坐在船头没有防备,好悬掉进水里。 她稳住身形,却不见生气,笑眯眯道:“其实不问我也知道,你喜欢野的。越是随心所欲,散漫不羁的人,越是让你觉得中意,对不对?” 她用手背支着下巴,故意抬目远眺,“那天下第一随心所欲之人是谁呢?我可想不出来了。” 谢苏听了沉湘这几句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他低声道:“我要走了。” 沉湘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在船头站起身来,一步跃出,跳到了一朵红莲之上。 小船载着谢苏破开水面而去,倒是比他来时要快上许多,很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啊……”沉湘摸着下巴,轻声说道。 她望着谢苏清俊挺拔的背影,周身虚影连同脚下红莲一起渐渐消散。 只留下一句话落在水面上,轻得像是叹息。 “那位天下第一随心所欲之人,也是天下第一逍遥忘情之人。”
第67章 在水一方(三) 兔缺乌沉,岁月如流。 藏书阁前长长的白玉台阶之上,有一个身影跃动。 青年身高腿长,一步两阶,走得轻轻松松。最后三四级台阶,他竟然是背着手跳上去的,如孩童嬉戏一般。 这青年正是贺兰月。 他跳到台阶之上,回过身来,伸手在眉前搭个凉棚,眺望着青山尽处,溟海泛起层层波涛,木兰长船泊在岸边。 他成为学宫弟子已有两年,仍是很喜欢从藏书阁这样的高处下望。 青山碧海、宫殿金顶都铺陈在脚下,好像从这里踏出一步,就能步入云端一样。 有两名杂役正在门前清扫落叶,贺兰月大剌剌地走入殿中,脚步不见丝毫停滞,径直上楼去了。 藏书阁的每一层中都有无数的书架,其间的书册典籍浩如烟海,令人望而生畏。 贺兰月是不大爱看书的,这藏书阁对于他来说,是个观景的地方,却不是看书的地方。 不过今日他上藏书阁,却不是为了看溟海的潮汐往复,而是来找人的。 他来找谢苏。 贺兰月在住处找不到他,却知道只要来藏书阁,必定能寻到谢苏。 他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野果,上上下下地抛接着,自藏书阁那浩如烟海的典籍中走过,看着谢苏坐在小桌之前,手中握着一册书。 贺兰月咔嚓一口咬了小半个果子,片刻后被酸得五官都皱了起来,“呸呸呸”地吐了半天,又在谢苏面前坐下,伸长脖子倒着看书上的字。 读了半天,无甚趣味,贺兰月又将矮几之上那盏灯抓在手里把玩,晃荡里面的灯油,又举高了去看灯盏底座上花纹。 自他坐在谢苏面前开始,便没有半分消停,谢苏却好像看不到他一样,连头都没有抬。 贺兰月没有谢苏这样好的耐性,放下灯盏,伸手在谢苏眼前晃了又晃,自言自语道:“难道早些时候在课上施的幻身术还没有解开?” 他们晨间有课,两两捉对比拼,贺兰月在自己身上施了个幻身术,能够将身形气息一并遮掩,再出其不意从对手身边浮现,轻取一场胜利。 “你那术法施得藏头露尾,身体藏住了,倒是露了条胳膊出来,与其说你骗过了丁原,不如说是他被你那悬在空中的半条胳膊给吓到了。” 谢苏淡淡开口,并未抬眼,只是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贺兰月大言不惭道:“管他呢!赢了就行。” 他肩宽背阔,盘腿坐在几前,窝成一团,很没有坐相,其实若不是藏书阁中总有主事巡视,贺兰月干脆就在原地躺下了。 “丛靖雪要替他那个师妹跟你道歉,找了你一上午也没找见人,被我给拦下了,我跟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替人道歉,天下没有这样的说法。他若真觉得对你不住,就该带着云靖青来向你负荆请罪。不过后来他们那个大师兄杜靖川来找他,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云靖青又惹出什么事来。” 谢苏道:“嗯,长进了。” 贺兰月还以为谢苏是夸他这样行事很好,紧接着就听到谢苏说:“会用成语了。” 贺兰月不是中原人,也并没有读过太多书,从前说起话来缠七夹八,热闹是真的热闹,啰嗦也是真的啰嗦,至于成语诗词,他是一概不会的,还因此闹了不少笑话出来。 听到谢苏这样说,贺兰月反而哈哈大笑。笑了片刻,他又问道:“云靖青那样对你,你就不生气么?” 他说的是晨间的课上,两两比试,偏巧谢苏就对上了云靖青。 弟子之间在课上比试,大多点到即止,可是云靖青出手凌厉,却是半分不容情。 她修为既高,又一味拼抢快攻,谢苏少不得要认真面对,却又不想伤她,最后只是击飞了她手中的剑。 胜负已分,谢苏便俯身要为她拾剑,云靖青却是从掌底发出一道真力击向谢苏。 谢苏旋身避过,云靖青飞身而至,已经自己捡起了短剑,冷笑几声,转身走了。 贺兰月连眉毛都立了起来,替谢苏打抱不平道:“你不伤她,已经很给她留颜面了,她不承你的情也罢了,还趁你没防备的时候出手,也太……” 他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 谢苏却是又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声音淡淡的,不见有什么起伏,“其实她就是不想让我碰她的剑,没什么的。” 云靖青的佩剑叫做花暝,是一柄短剑。 其实武器一门,有句话说得不错,叫做“一寸长一寸强”,对战之时,用短剑的那一方天然就有些吃亏。 可云靖青却从没想过要换掉花暝剑,另寻其他名剑来做自己的佩剑。 因为花暝剑是用一块枯荣剑的碎片重新熔炼锻造而成,而枯荣剑,正是她师父李道严的佩剑。 那一战,天地变色,李道严输给了明无应,枯荣剑也被牧神剑折断。 自从学宫试炼中,云靖青输给谢苏,她便将谢苏视为此生最大对手,这两年间事事想要压过谢苏一头。 而谢苏却是毫不在意,也正因为如此,云靖青更觉得谢苏是轻视自己,丛靖雪在其中屡屡想要缓和,也拗不过云靖青的性子。 高大的书架之间,有主事缓步走来。 贺兰月听见主事的脚步声,立即沉肩直腰,抓过谢苏手边的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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