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地面,希莱斯拆开层层包裹的布:瞅着四分五裂的石头,他还是没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 这些天,他和塞伦抽空实验不下百次,想办法从空中投放物资。 然而都以失败告终。 至少按目前的法子——单纯用厚布和棉絮裹住东西,无法完成安稳投放。 连一半的可能性都达不到,何况实际的高度也没多高。这点距离,龙族还不如直接降落地面,再卸下物资来得利索。 两位长官连日来奇怪的行径,招致不少新兵们的好奇围观。 见今天又失败了,新兵们虽不懂他俩的执著,但也跟着有些沮丧,纷纷七嘴八舌地帮忙出招。 一会儿一个点子,可没一个真正有成效。 “为啥不找工匠出主意呢?”一名新兵突然出声。 “笨呀!没见着营地里的工匠师傅们最近讨论得热火朝天吗?”另一人指出。 “我指的不是普通工匠……当然,咱灰影的师傅们个顶个的好。”新兵唯恐被误会,连忙找补。 “上哪儿找‘特殊’的?” “圣雷监狱不是有位工匠大师么,尤其武器做得特别厉害……以前名气可大了,我爹好像还跟他一个牢房来着。我爹好几次跟我说,大师没什么造不出来的东西。”新兵回忆道。 一人瘪嘴耸肩:“可他是犯人,还是圣雷监狱的流放犯。见不见得着面都是个问题,我看悬。” 少部分新兵连连附和,不太看好此事。 “他叫什么名字?” 希莱斯长官的声音兀地插进众人之间,新兵们不知道他俩何时凑过来的,更没想到两位如今声名大噪的军官会主动搭话…… 被问话的新兵红了脸,说话紧张地磕巴。 “我只、只知道大师的姓,叫厄、厄舍。” “谢谢。”希莱斯若有所思道。 新兵快激动得昏过去了,那可是亲手活捉高智狂沙的人啊!尽管金斯顿大人对他颇有微词,但此事一出,事务官也当着他们新兵的面,大加赞赏希莱斯将领。 希莱斯不知道,一群新兵蛋子已经暗中把他奉为楷模,不仅励志学习,还对他十分关注。 比如他身边的塞伦,一样是龙族新兵们的榜样。 听老兵说,俩长官以前还打过架。现在几乎形影不离,根本看不出不和,真好啊! 兄弟莫过于此! 希莱斯暗自思索,没管叽叽喳喳小声讨论的新兵们,缓慢踱步走远。 “厄舍大师倘若真在圣雷岛,我们或许可以求见一面。”塞伦高举双臂,重新用手指梳理、并束起银发。 “你也知道他?”希莱斯侧头望去,被银白发丝晃了眼。周围人多,他指尖微动,克制住想帮忙束发的冲动。 “不仅知道——” 【——帕特里克家族曾经还跟他有过合作。】塞伦用心声额外补充。 “外界这样评价厄舍:他能将异想天开变为现实。” 难怪了,塞伦的家族以武器起家,听方才的新兵所说,厄舍又精于制造武器,是非同寻常的工匠大师……所以,有合作并不稀奇。 但希莱斯着实被惊了一跳。毕竟要厉害到什么程度,龙族的大家族才会跨越种族和国度,愿意与人类进行合作? “自从沦为流放犯,厄舍大师便没再动过手——不是身在监狱,无法施展手脚的缘故。恰恰相反,有不少贵族不惜万里求见,只为重金请大师重新出山,帮忙制造图纸。” “但是,”塞伦话锋一转,可谓立即浇了盆冷水,“他一一拒绝了。” “有人甚至动用力量,帮他逃狱,可最终无果,只因厄舍本人不愿离开。” 希莱斯提起眉毛,显然没意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他询问。 事出有因,必然出于厄舍的意愿上。 “我猜,和他的经历有关。” 塞伦稍作回忆,向希莱斯娓娓道来。 “厄舍曾制出破日床弩——没错,就是你知晓的那个威力极强、登峰造极的巨型弩机。” “因领地战争失败,厄舍被俘。后来又由于得罪占领领地的贵族——传言是领主想留下他,继续为他们效力。不过按照他的心气,肯定拒绝了要求。总而言之,厄舍被定构陷谋杀未遂的罪名;再加上俘虏身份,最终流放至圣雷岛。 “他曾经服务的贵族家族已经被赶尽杀绝,而为了制造这个大型杀器:破日床弩,战前,前领主倾尽所有匠人和领民的力量去建造它。 塞伦轻而缓慢地摇头,似在惋惜。 “但后来,同样是因为这个弩机——厄舍初期构建时,犯下一个细小的失误,破日床弩最终没能发挥效用,间接导致领地被攻陷的结局。” “心怀愧疚。”听完叙述,希莱斯呓语般道出评价。 塞伦颔首,同意希莱斯所言。 他天蓝的兽瞳朝右方转动,将后者思索的神情映进剔透的眼中。 厄舍或许因愧疚而没能走出阴影,于是,至今不愿答应任何贵族的请求。 希莱斯呢? 回到灰影主营的当夜,希莱斯把墓地一事告知了他。他感谢马可大人的开导,令希莱斯放下一部分心结。 ……终究只是一部分。 这人早已习惯默默抗下重担,面对压力和苦楚,贯来只肯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咽进肚子里。 塞伦的眸光深处,涌动着无声的暗流。 暗流能将人席卷吞噬,也能顺服、温柔与包容一个人。 如今,希莱斯不再只是独身一人了。 他会和他一同扛起重担,引领他走向阳光照耀的地方。 - 希莱斯身形一晃,崎岖的地面险些令马打滑,马稳了稳身子,继续蹒跚前行。 此地几乎没有什么植被,裸岩好似密集的疙瘩,生在地上就是来绊脚的。唯一看似平缓顺畅的地方,只有一条绸缎似的长河。 实在走不了马,希莱斯和塞伦只得先下地,牵着绳子,艰难地寻找能落脚的地方。 事实上,这样坑坑洼洼的路,还真有着故意阻碍行走的作用——防止犯人顺利逃跑。 待二人爬上缓坡,不远处的建筑便撞入视野中。 它庞大、开阔,有着城堡的模样,仿若平地而起的一块巨型岩石,土灰色的墙壁将它紧紧围拢。 若非四周重兵把守,有卫兵来回走动巡察——任谁见了,都不会想到这是圣雷监狱。 一条蜿蜒的小径延伸至监狱正门,有零星几位穿着普通的人站在那儿。 靠近些,希莱斯似乎能看见他们悄悄拭泪的动作。或放下提篮,展开四肢,一动不动地站着,让卫兵搜查身子。 即便希莱斯二人穿得也只是灰影的袍子,狱吏也一眼认出他们的身份,迎上前,行礼致意。 “劳烦二位大人在此停留,佩剑咱们会帮忙看好。”狱吏不敢怠慢,用对待爵爷们的态度毕恭毕敬道。 搜身时候,他们连下手的力道都是轻轻柔柔的;好歹检查得仔细,过了一时半会儿,狱吏才带领俩人进入监狱。 门外与门内宛如两个世界。 秋天本应是干燥的,由夏日蒸出来的水汽,仿佛悉数凝去了圣雷监狱中。 但那并非热烘烘的水雾,而是如初冬般阴冷,渗入皮肤的每一个孔里,直钻骨髓深处。 杂草畏畏缩缩躲在墙角,像在刻意避让着什么。 希莱斯和塞伦随狱吏行走城道,用目光丈量城墙里的主道路——平缓,好似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 “叮叮当当”,铁器碰撞的声音由远及近。那并非铁匠铺的敲打锤炼声,而是数人的脚铐锁链在相互摩擦。 密密匝匝、混杂脚步声的声响逐渐接近,两名狱卒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带领队伍前往城门,看样子是要出去做活。 现下天朗气清,碧空如洗,太阳却如同冬天一般成为摆设,照亮不了圣雷监狱,无法将温度分予每一位犯人的脸上。 他们的面庞达成一种诡异的同调:浅淡的阴郁、麻木的神情,因伙食不佳而灰败发黄的皮肤。 好像没什么事物可以调动他们的情绪,就连与他二人远远地经过,也懒得瞟上一眼。 几名抬起头的犯人,多数是望向天空。眉间忧郁仿佛在抗拒无休止的劳作,而眼底倒映的天空,像触不可及的希望。 自由。 希莱斯看出他们的渴望。 不论方才看见的数个犯人,身负怎样罪大恶极的孽债。如今,人人已经获得了最大的惩罚——被剥夺自由,日复一日地做着消磨心智的苦劳。 让一个人感受着自己精神的流逝,陷入重复而毫无意义的劳碌,约莫是最残忍的折磨。 希莱斯收回视线,余光瞥见塞伦正仔细观察着监狱的建筑。 他忽然想起塞伦的大哥——帕特里克家族因参与谋害大公,被判入狱流放的家族长子。 龙族恐怕不会被流放至人类王国,但是…… 他望着塞伦逐渐放空的目光,隐隐触摸到了对方的心绪。 在借着圣雷监狱的情形,想象他的大哥过着怎样的生活吧? 终归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希莱斯记得,即便没有辩解开脱,塞伦也从未表示过憎恨他的大哥。 亲人被流放至千里迢遥的地方,多少会记挂着对方。 小少爷貌似一副浑身带刺的样子,实际上,亲近的人都瞧得出来,荆棘之下埋藏了柔软和滚烫。 如果有机会的话,希莱斯心想。假如龙族国度的监狱能探监,等战争结束,他便陪塞伦一起去探望他的大哥吧。 …… “今天不怎么赶巧,探监的人比往日多了太多,屋子一直被占用。为了不耽误二位的时间,咱特地安排厄舍临时关押单人铁牢那儿去。” 狱吏边说边掏出钥匙,一扇一扇地开门。地牢犹如迷宫,他们行走的轨迹七折八拐,希莱斯差点没能记住方向。 这里的天花板十分低矮,再加上昏暗的灯光,简直叫人喘不上气。塞伦个子高,必须一直歪着头才能走。 终于,当狱吏推开最后一扇门,俩人看见尽头深处的铁牢。 “不打扰您二位,我在门口守着。”狱吏点头哈腰,正要半掩住门退出去,被塞伦一把拦下。 他听那位容貌惊为天人的龙族淡淡道:“不用避嫌。” 走廊的距离也不长,几步路的功夫,可以清楚将对话收入耳中。塞伦用身子抵住铁门,而希莱斯取下火把,慢慢靠近铁牢。 铁栅栏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黏腻气息,各种味道混杂的臭气充斥这方寸空间:既有点潮湿,又有些许干燥,令人无比难耐。 一圈火光照入牢房内,霎时点亮一道人影。 那人盘膝而坐,硕大的脚铐锁链宛如一条尾巴,静静蛰伏于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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