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静谧,扑面而来,吹乱了白知秋的发。他抬起手,将鬓发乱发捋至耳后。发尾柔柔扬起,掠过谢无尘的手背。 谢无尘手指一蜷。 在识海中,无论走多久,入目的场景并无太大变化。但谢无尘仍然可以看清天际流动的云,远处连绵的笼罩于云雾中的峰峦。 不说能否做到这一点,仅凭毫无顾忌拉人进入自己识海这一点,便足矣证明,白知秋灵魄的强悍,对识海的掌控,远在他人之上。 谢无尘忽而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气闷。 某些人别的不说,让人担心这方面,从来不遑多让。 “识海如此,”谢无尘缓声道,“为何不能运灵?” 白知秋:“……” 他伸出去折花的手顿了下,面上罕见地闪过几分一言难尽的后悔。谢无尘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自然没有忽略这瞬息间的变化。 谎话不能说太多,某一日总会遭到报应。 那一刻,谢无尘和白知秋的思维,短暂地达成了一致。 “行吧。”白知秋自暴自弃道,转过身将花枝递给谢无尘,又换上循循善诱的语气,“你想问什么?我都答你。” “你发誓。”谢无尘不上钩。 白知秋被他气笑了:“在识海中矢言立誓,天道不认。” 谢无尘端审地盯着他。 “那我对你起誓?”说着,白知秋当真并指齐眉,轻声道:“汀舟学宫弟子白知秋,以己身灵魄起誓,所言皆出本心,无欺无瞒;诚知誓若金坚,丹心如炽,自当不违不忤。” 日光透过虚渺的云雾,落在白知秋眼睛里,让眸光都显得不甚真实。谢无尘看着他,感觉心口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扫过去,又痒又勾。 白知秋偏头:“可以吗?” 大概是因为头一遭起誓,白知秋并不清楚如何让对方满意,说完话仍然保持着那个动作,等待谢无尘的认可。 “嗯。”谢无尘含糊应声,硬生生把自己思绪拽回来,回到最开始的问题:“灵魄无损,为何会运灵有碍?” “不是早就答过?”白知秋无奈,“因为万象天封禁阵。” 谢无尘没放过他:“这是两个问题。” 这确实是两个问题。白知秋心道,他委实没有想到谢无尘一开口就能这般致命,可转念再想,从破阵开始,谢无尘或许就想问,苦于没有机会罢了。 破阵时于阵盘中唤醒的八神,封印蛊咒时漫天铺开的灵咒,以及此次拉人进入识海,皆需运灵。 “用血,或是,悬诊丝。” 白知秋抬起手,指节素白修长,没有勾连那些长长短短的丝线。 “悬诊丝是我诌来唬人的。”白知秋微顿,似是在思考自己是否需要为此愧疚,然而不愧疚的心思很快占了上风,他坦然道:“一定要有名字的话,可以叫因果线。它与灵魄相连,可以让我脱开封禁阵的束缚。” 改了万象天风水阵局的封禁,沉重到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还有竭尽全力从中偷得的一线缝隙,从白知秋口中说出来,就似飞鸿踏雪泥,留痕两丝,难以惹人注目。 他觉得没必要讲,谢无尘却是说不出的心疼。 他捻着花枝,择去枝条上的碎叶,又让白知秋背过身,捞起他鬓边发丝:“五行八卦阵中的黑气,是怨煞。万象天的黑气,又是什么?” “是承了不由自己承担的孽债,难以走过黄泉道的生魂。” 白知秋转过头,想看看谢无尘在作什么妖。手中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动,漏了两缕出去,被谢无尘眼疾手快捞住:“别动……学宫下,为什么会镇着这些?” “因为……每具灵魄能承的孽债,是有限度的。”白知秋轻轻地说,“黄泉道上清算一生恩怨,抵消不去的怨煞或福禄,随着轮回投入下一世。世间少大奸大恶之徒,亦少大善大慈之人,福怨持恒。若是怨煞被强加于凡人之魂,会怎样?” 会被困于黄泉界,浑浑噩噩,徘徊不去,最终在无尽的消磨中烟消云散。 谢无尘收手,又让人转过来,不言不语,抬手整理碎发。 “在能够让他们转世轮回之前,只好借助万象天封禁阵且做镇压。” 谢无尘沉默,垂首,吻在白知秋眼角,一下复一下啄吻下去,一路吻到嘴唇。 停了一下,他深深地覆上去。 白知秋立在原地,被他弄得有些痒,想要躲开。于是这个吻显得依然不够深,不够亲密。谢无尘一手扣住他的后脑,一手将人揽得更近。他不想让心头空空荡荡的,他需要有人恰好弥补住自己造成的残缺。 在被叼住舌尖时,白知秋终于无济于事地反抗了:“别在识海里……” 对于主人来说,识海实在是太过隐秘,也,太过敏感了。 清风拂过,一切都变得颠倒混乱。白知秋陷在草丛中,急促地喘着气,开始后悔自己做出将谢无尘拉入识海的决定。并且开始盘算,此时将人扫出去,他发下的誓言能不能收回。 委实,招架不住。 谢无尘一路往下,扣着白知秋腰背的手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犬齿抵在白知秋脆弱的颈侧,边吻边细碎道:“三百三十多年前,阵封万象天的代价于你而言,并不沉重。直到一百七十二年前,血疫再次现世,以至你身受重创。同时,你为保护因血疫而染上怨煞的凡人,将万象天分为八座阵局,转而由诸位师兄镇守。” “识海与最深的记忆或执念相关,这里,是万象天曾经的样子?” “可是,蛊咒会伤灵魄,受损的灵魄不能上黄泉道,不能轮回——这些生魂,从何而来?” 谢无尘说话间的呼吸就落在皮肤上,带着不可忽视的温度。白知秋轻轻颤抖,识海随之震荡,终于,他忍无可忍:“谢无尘,讲话便讲话。” 要他护着还要引他动神,什么混账行为。 可谢无尘按住他推拒的手,气息洒落耳畔:“难受吗?” 白知秋乍然沉默下来。 识海随之一默。 好似狂风乍然停歇,飘荡于空中的所有轰然坠落,是另一场更为致命的倾塌。 半晌,白知秋极轻极无奈地抱了回去,声音微哑,几乎一刀沿着谢无尘胸口划过去:“后来,难受。” “好在并非无解。”只这一句,白知秋又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安慰道,“我做事,喜欢给自己留后路。” 谢无尘把头埋在他颈窝里,嗅着哪怕在识海中依然存在的霜雪冷意:“我是其中之一吗?” “是啊。”白知秋揉到了他的发,“你护着我吗?” 那一瞬间,他不是山巅清冷孤寒的月,更像是蛊人心智的妖邪。 没人能承诺给他保护,因为他在高处站了太久。以至于问题问出口,都带上了承认的意味。 谢无尘猝然撑起身,死死地盯着白知秋。 花木雾云都在他眼睛里淡去,显得空寂又执拗。 在这样的眼神里,白知秋敏锐觉察到了一种被藏起的狠厉。可最终,谢无尘只是伸手,碰碰他的眼睛,翻身躺下,把人捞进怀里。 “护着。”谢无尘道,“我寻了半生的月亮,不要他低头,不要他沾尘。” “也不会放他回天上。” 白知秋笑起来。 震荡的识海终于趋于安宁,乌黑的长发和雪白的袍袖铺了满地,谢无尘勾住发丝,道:“以后我也替你束发罢。” “你想好怎么告诉夕误,还有明掌门了吗?”白知秋问。 “先生,应当无妨。”谢无尘犹疑,“明掌门……” 白知秋十五岁起,跟在明信身边,看平日里对白知秋的惯纵,显然比亲传弟子疼得多。三百年在前,谢无尘实在找不到理由说服他。 “只要你不将我逐出学宫,掌门大抵会由你来……” 白知秋不语,只是笑。 识海中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没有暖意。谢无尘扣着白知秋的手,长长舒出一口气:“知秋,说说一百七十年前那场血疫吧?” 说说白宇云的死,还有你在血疫上所有的心结。 现在有人护着你,有人听你讲了。 有的伤口,不让它见天日,它就无声无息地在黑暗里反复溃烂,带来无穷无尽的折磨。唯有狠下心,剜下那层旧疮,挨过那阵疼痛,才有愈合的机会。 白知秋拉着谢无尘的袖口,与他贴近了:“你猜,那一次血疫的始作俑者,是谁?”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秋崽的话,不要相信地那么轻易。 感谢观阅。
第82章 请谈 水声泠然。 四面群山相连, 与流云一道将此地包裹起来,圈出一方无人可扰的天地。 他们幕天席地,挨得这般近。谢无尘抱紧了白知秋, 默默在心里咀嚼着那个难以置信的名字。 白知秋会问, 自然是同他讲过,他所知晓的。 “‘命带孤星,劫犯计都’,我初入辰陵修行卜术时,为自己算出过这样的卦辞。”白知秋额心抵着谢无尘心口, “明掌门说, 卜术不能算自己。因为窥破以后,大多数人都不愿以身应劫。那时,我同样不知自己会如何选择, 直到……” 白知秋很轻地说:“我亲手杀了他, 一剑当心而过, 未曾犹豫。” 不知为何, 白知秋的识海来得太过真实。在地上躺久了,潮意渗过了衣衫,沁骨地凉。谢无尘垂眼,只看到了白知秋的发顶,脑后簪一簇花枝, 开着浅蓝的碎花。 他犹豫片刻, 搂着人翻个身,在白知秋所不知的地方,勾住了他的发丝。 白知秋被乍然间的动作颠得天旋地转, 缓了下才撑起身, 眨眼抬眸。谢无尘觉得他的眸光有些像月夜里的湖, 波光粼粼,却来得又清又冷。 明明是极柔和的长相,落在人眼中就成了十成十的无情。 他也会这么怕吗?谢无尘想,怕到要用惯常的冰冷,来掩盖一切惊涛瀚浪。 这样的畏惧,从那时,藏到现在?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谢无尘顺着脊骨一节一节捋下去,收紧扣在腰上的手,把人往下压:“因为恨你?” “无情道无爱无恨,无忧无怖,我们早已走偏了。”白知秋乖顺地垂下眸,“他想破开三界的封印,找回师父散碎的灵魄。” 仙门走向陨灭,才封印了黄泉道。三百年后,却有人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再打破三界阻绝。 “三界的封印,是以无数灵魄所成。想要打破,自然要以灵魄去抗衡。”落在谢无尘眼中的眸子空空荡荡,语气藏不住嘲讽,“什么术无对错,道有正邪……我不信,师父大概也不会信。三界封印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前辈,再来一次,还有谁能被牺牲?那些不知真相的凡人,还是传承稀薄的学宫?师父留下这点希望,不是给他践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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