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妮妲眼圈泛红,更加楚楚动人。得到乌尔苏的亲口肯定,竟比想象中的更令她快慰。仿佛心口的石头不止落了地,而是轻轻在她的胸口撞了一下。 “那么,您找我是……” 乌尔苏无可奈何地笑了。“能有什么事,只是请您品尝一下特产的热茶和甜点,忘记那些不愉快吧。毕竟没有什么,比合适的甜品更抚慰人心。” 甜品一口见方,裹着层层酥皮,表面浇了金黄的蜜,咬开就能尝到里面流沙的碎坚果。闻着香酥诱人,入口只觉甜味浓郁得发呛。却见内侍官眼中促狭一闪而过。 乌尔苏递上茶杯。这种甜点还需要佐以苦涩的纯茶,才能相互激发最好的风味。 阿妮妲接过精雕花鬘的杯盏,甜与苦在舌尖交织,终于彼此驯服。触手的温热令事态向不可控制的方向无限下滑。她身怀使命,孤注一掷而来,可是正如那奇妙的乐伶所说,那不过是她滑稽的自我安慰罢了。腐朽的王国里,没有什么在等待她拯救。 “那个……我想问,大神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小口啜饮着热茶。 乌尔苏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 “殿下,我……”他似乎有些为难。“我能够信任您么?” “当然。”阿妮妲诚挚地望着内侍官深狭的眼。“整个砂之国,没有人比您更让我信任了。” “很抱歉让您遭受了这些。”乌尔苏低沉地说。“但凡有可能,我并不想让您的眼睛蒙上任何忧虑。” 高大的男子低头,亲吻公主的手背。他的动作很标准,吻也在一切变得暧昧之前飞走了。于是无可指摘。 * “如您所见,这是一个被诅咒的王庭。从前几代开始,砂之国的国王就痴迷于秘法,试图召唤恶魔。而先王确实成功了。”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恶魔。” “当然。而且不止一个。但不论什么恶魔,都十分邪恶,十分狡猾,也十分厉害。谁能满足它们的条件,它就会满足对方任意的心愿。于是先王利用那恶魔诅咒敌国,统筹砂之国各方势力,还预测了农业的收成。” “听起来……也不是很糟糕。” “对于一个国王来说,不是。但是对于人民来说……使用那种魔力需要很多祭品。一开始人们理解并忍耐这种牺牲,但是后来,国王日渐老迈,他一心所想就是延长自己的寿命。” “这……也可以么?” “很有可能。恶魔无所不能。于是先王变得昏庸、固执,荒废政事,却频频大肆献祭。因为畏惧恶魔的契约,没有人能够阻止这些。” “可先王仍然去世了。” “没错。先王活了96年,远超记载的任何皇族。相传他去世那一年,正是恶魔契约结束的时候。恶魔或许终于厌倦了他,找到了新的契约者,也就是当今的陛下。” 想起那片昏暗的禁区和缄默的仆从,阿妮妲不知道应当相信什么。毕竟恶魔邪恶又狡诈。就算它们本意并非如此,人的生命对于它们来说也只是筹码。 这种冰冷的认知,比单纯的邪恶更可怕。 “我从先王时期就开始侍奉,知道当今陛下的本性并非如此。”乌尔苏直直地站着,像是这王宫里最后一道诚挚的标杆。虽然诚挚是这里最不需要的东西。“当年先王为了献祭,诞下许多子嗣。陛下并不是最有力的继任者,他的登基是一场政变后的偶然。陛下原比其他高贵出身的皇族更聪敏,可恶魔契约也改变了他的性情。如今他已经笃信,那魔力是唯一能巩固他权力的事物,对其他的谏言漠不关心。阿妮妲,这种悲剧我看得太多了。” 乌尔苏有些悲伤,缓缓摇头。 “那究竟是什么恶魔,竟如此可怕……?” 乌尔苏叹了口气。 “凡人永远不是恶魔的对手。何况那恶魔握着王冠。亲爱的公主,如果不能让陛下清醒过来,彻底摆脱恶魔的控制。那么就算您……能成为这宫廷的女主人,也无济于事。”乌尔苏低下头。“很抱歉要这样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但我不忍心您抱着无谓的希望在这地方等待。回去吧!当今的陛下只重视祭祀,哪怕是为了誓约的王后,也不会同意出兵援助的。” 阿妮妲咬着朱红的嘴唇。 “王后”这个目标如今听起来不仅遥远,还让她难捱,特别是从乌尔苏的口中说出。 同时,乌尔苏似乎也轻微地皱了下眉,仿佛这个词是什么苦涩的东西。阿妮妲怕那是错觉,又怕是真的,不敢再看。 * 阿妮妲想要相信乌尔苏的话,又为自己的进退两难命运感到悲哀。乌尔苏将她送到宫门,正要作别,忽然有其他的传令官匆匆赶来。 “乌尔苏大人,公主殿下。”传令官向他们行礼。“陛下有令,召见银金公主。” ---- 感谢打赏和点赞收藏的小天使! 这篇有点一千零一夜的风格呢(虽然时代上更早一些),写新背景总是很开心,就像去很多不同的地方。 希望大家也能喜欢~
第5章 砂之诺 · 五 砂之诺·七 阿妮妲跟随传令者走到中庭的王帐前时,仍有些难以置信。像她这样的公主,注定要被这个富丽奢靡的宫廷遗忘。 “是陛下想到了什么新的活动吗?” “回殿下,并不是。” 受召的公主只有她一人。似乎是王宫的主人一时兴起。同时在场的只有那些时刻寻找欢愉的美人侍妾们,和永不停歇的乐者。 而那神秘主人依然在层层纱帐和美人笑语里醉卧。美人们依然带着迷醉的神情,仿佛一生不曾知晓苦痛;琥珀或象牙色的肌肤和触手可及的诱惑,都骄傲地裸露着,竞相从肢体的缝隙发出柔滑曼妙的呻吟,起伏梦幻。寂寞是最可耻的事。如果没有他人安慰他们的身体,他们就自己公开表演抚慰。人人都像是欲望的奴隶,又像是欲望的主人。 这是只有此处才有的奇景。太大或太小的国家都有忧虑。只有豪奢到荒唐的深宫才能养出这种朝生暮死的欢愉体态。他们无需考虑任何现实,只需要绽放自己天生的吸引,比拼他们的引诱。 阿妮妲行了礼,但没有人留意她,只当她是一截乏味的柱子。滑稽丑怪的舞者在中庭表演,引得众人捧腹大笑。内海的鲜鱼,时令的甜果与佳酿如流水一样递上来,再被侍妾们大肆浪费在金银线编织的地毯上。 可她的祖国即将罹受战祸。阿妮妲紧紧攥着手。哪有什么共同的宿命可言?命运是如此不公平。 如云的繁荣笼罩着宴会,也增添她的苦闷。有时她瞧着高座上相拥的美人和王公们,竟也觉得他们的笑容是苦闷,他们的放纵是苦闷。世人用力活在自我的苦闷里,并且编织着自缚的幻觉。 哦,这王庭中有人和她说过,一切真实都是幻觉。唯有美不是。那人清醒得堪称一个智者。 * 高座上的帘幕随着人体扭动而飘动。 醉醺醺的人体毫无生气地堆叠着,像是一种爱,又像是一种死。中心的尊贵主人摇晃金酒杯,深邃又朦胧的五官透过深红的酒液散射,随着那馥郁鲜艳的液体一起漾动。漂亮的男孩女孩簇拥着他,争相亲吻他的手指、足背和裸露的每一处肌肤,痴痴地乞求着垂怜。主人对此无动于衷,且有一些腻烦。他扬手将深红的葡萄酒洒向地面。“这是赏赐你们的。” 那些惹人怜爱的痴儿们立刻伏在地面。可酒液很快渗了下去。他们便伸手挖掘,争相将湿润的泥土送入口中咽下。因为吞咽得太过急切,有些人掐着喉咙,发出痛苦的咳嗽声,却不敢吐出一点渣滓。 国王这才纵声大笑了起来。 阿妮妲几乎想要逃跑。他要人饮,人们便醉;他要人渴,人便剖开肚肺。如果这人是她未来的伴侣,将比国内那些老腐朽更恐怖;唯一的区别是,这可怖的暴君竟还坐拥许多仰慕,简直荒谬之极。 “那是谁。”半醉的主人终于注意到格格不入的阿妮妲。他的音色被美酒和美人摇摇欲坠的呻吟稀释了,在阿妮妲的耳廓里隆隆作响。“那样皱着一张脸,最会甜言蜜语的舌头都盖不住的苦味。” 醉鬼们吃吃地笑着附和。 “陛下。”阿妮妲走上前,用她最体面的姿态行礼。“是您召唤我来的。” “哦,是么。”国王随意踢开脚边的侍妾,只为换个倚靠的姿势。“我想起来了,你说你有一件东西要献给我,那就是你的忠诚。” 侍妾和贵族们又发出更开怀的笑声和喝彩。这次是连乌尔苏的无能为力的侮辱。听在阿妮妲耳中,仿佛是将她宝贵的事物放在烂泥中践踏。 “是的,陛下。”她深深低下去。 “真有意思,忠诚。”国王喃喃自语。“真是久违的词汇,连最古板的戏剧都不爱这个主题了。让我想一想,你的忠诚有什么用呢?” “尊贵的主人,我是诺伊索斯之孙,晨曦女神的后人。我会为您祈祷,爱护您的子民和国度,犹如爱护我的家人……” 醉眼朦胧的国王笑着打断她。 “天哪,你真是一位真正的公主!”那主人双臂摊开,露出戏剧性的夸张惊讶。“像你这样单纯的人活到这么个年纪,我真是很久没见过了。看来你是真的爱护你的家人。” “是的,陛下。”阿妮妲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她想起自己幸福但远去的童年。“我热爱我的家人,他们无微不至地——” “那可真是令人感动。呵,家人。”国王陡然打断她。他的声音里蕴含了一丝阴暗的炫耀。“可你知道我的家人对我做了什么,以及我对我的家人做了什么吗?我的父王杀死了绝大多数的兄弟和儿女,而我杀死了他和剩下的那些。哈哈!这就是为什么,现在我可以站在这里。” 阿妮妲感到天崩地裂。 这就是乌尔苏怜悯她的原因。原来她一开始寄予希望的东西,就是像这个国度一样建立在流沙之上。她并不害怕牺牲,但可怕的是,她的牺牲毫无意义,还赔上了尊严和信念。这里没有人能听懂她的诺言,反而连累祖先的威名一起被这些恶魔的仆从践踏。 周遭发出刺耳的小声。 “但你却为了家人,许诺给我忠诚。”国王恶作剧得逞,玩味地看着她。“那是哪一种忠诚?可真稀罕啊。” * 阿妮妲失魂落魄地从那糜烂的宴会走出来。孤零零地。没有人关照也没有人阻拦。整个华丽的王宫都散发着可怕的颓废,待得久了,要么与之同化,要么与之沉沦。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沙漏之庭是她能想到最安静的地方。她决定偷偷哭一场。 庭院的喷泉洒下银色的弧度。角落攀附着红色蔷薇,相互缠绕,不知疲倦地怒放。 “是你啊,晨曦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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