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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神官发出了声音。但那也不像是一个人的声音。他的“抱歉”缺乏音调起伏，像是这片森林亘古以来的回声。 成群的黑鸦如密密匝匝的黑云，怪叫着落在他们周围的树杈上，无数圆溜的眼珠在高处观察他们。漆黑鸦羽扑簌簌地落下，仿佛许多隐秘的字句。 大神官面对她摘下面具。 阿妮妲难以想象，这个王国权力漩涡中心的神秘人，操纵众生命脉的魔鬼使者，竟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平凡的年轻人。 说他年轻也不贴切。这张脸上没有皱纹，但也没有任何对生活的期待。 这张没有年龄的面目在密林中浮现，就像暴风雨中的海面突然升起一面白帆。他的五官舒展疏淡，眼角微微向下落入鬓发。坦荡的视线来自鸦灰色的瞳孔，不动声色地，像阴天压顶的云层。除了眉心一点银色的印记，全身没有任何装饰。 或许因为太过平常，他的长相竟然让人觉得有一丝熟悉。但不像乌尔苏那种令人安心的温和，他的平淡代表永不靠近的旁观。 阿妮妲微微颤抖了起来。没有什么能打动一个这样的人。一个人的心情，或上百人的生死，在这人眼里或许都只是一眨眼。 * “竟然……真的是你。” 阿妮妲喃喃着。她握着剑的手出了一层细汗。脱下面具代表坦诚相见。这恶魔竟然给予了她非同寻常的礼遇。 从这个大神官身上，并无法感受到黑暗的力量。她从小宣讲祷告，却从没想人生到第一次见到的魔鬼，神最邪恶的敌人，会是这个样子。她是黎明的女儿，可以拔出圣剑。可如今，她怎能对着一个刚刚救过她的人挥剑？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邪恶的魔鬼？”她的质问仿佛也是控诉。“那些残忍的事，真的是你做的吗？” 大神官眼睫扇动。 “残忍？”他没有任何为自己辩解的意愿。“抱歉，我并不知道什么算作残忍。但是人们说，只要我存在，对人类就是一种残忍。” 阿妮妲似懂非懂。或许是她阅历不够，看不透魔鬼的伪装。 “那你又为什么要……要救我？” “我并不是为了帮助你。这只是达成条件的一部分。” 萨迪斯说过，魔鬼与人不同，只有合适的代价，魔鬼才会行动。阿妮妲怔怔地看着他的受伤的手。“这也是代价的一种？” “没错。” “你……究竟要做什么？”阿妮妲感到一种慢性的寒意正在侵蚀她。“如果你知晓一切，又为什么……要帮助那个暴君？” “我不会帮助任何人，只为契约行动。”大神官一板一眼地回答。“至于人类的矛盾和命运，和我并无关系。” “魔鬼！”阿妮妲知道他们无法谈判了。恶魔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和立场可讲。“难怪那暴君也憎恨你！” 大神官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 这是乌尔苏教给她的说辞。“……即使你帮助他成王，他也无法忍受你。那暴君早就不甘受你控制，想要杀死你！” “……是的，所以人类才称我为魔鬼。”大神官淡淡地，仿佛没有任何意外。或者是他已经习惯了各种指控。“魔鬼正是人类给我的称呼。很久之前，众神无法控制我，而将我驱逐。我有过许多名号。契约者称我为魔鬼，众神称我为死亡，而魔鬼们，称我为时间。我的存在就是为了等待一切事物终结，至于人类的意愿，我并不在乎。” 时间并不过问人世的一切。时间平静地到来，然后公平且无情地流逝。 所以他的仆人们说，他无所不知。 人们也会说，即使它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残忍。因为时间从一开始就是用来失去的。 阿妮妲逐渐感觉窒息。这是众神也无能为力的一位。即使这魔鬼现在对她没有恶意，她的一切行动，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所以每一次他的回答，都精准地提前写好。 慌乱之中，那银剑从她怀里掉了出来。 阿妮妲一惊，赶紧躬身去捡。这是一个足以杀死魔鬼的圣器。也是一个足够害死她的愚蠢举动。 然而对方无动于衷，甚至不屑于低头去看。 “你知道……我是谁。”阿妮妲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狼狈，不知道是否该去捡那把剑。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是的。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想做什么。”在黑暗中，银剑依然凛冽地闪烁。 “是的。”大神官平淡地回答。“我都知道。所以，我也在此。” 阿妮妲颤抖起来。原来这场相遇并不是她想要见他，恰恰是他的安排而已。 那么他一定也知道她和乌尔苏的谋划。这几日她以为自己抓住了命运的暗箱，其实这些小动作在对方眼前一览无余。凡人如何与时间恶魔为敌呢？ 她这几日刚穿戴在身的一点点谋划又被剥下了，又变回过去那个被呵护的公主。这种毫无悬念的对话让人窒息。 “那你为什么……”阿妮妲绝望地闭上眼。没有人会知晓了这些，依然放走她。 大神官不仅没有任何顾忌，还俯身拾起那把剑。圣剑的光辉一接触到他的手，就发出滋滋的响声，证明圣物的威力名副其实。 “因为那是我们共同的命运。我对您说过。”他将剑柄递给她，丝毫不顾自己的手已经被致命的银剑烫黑起泡，语气依然沉静。“这样重要的武器，请您妥善保管。” 阿妮妲终于明白，他为何如此平常而可怕。 魔鬼们称他为时间，而众神，称他为死亡。 * “难道……您不怕死么？” “死亡是我最熟悉的事。”大神官毫无波澜地直视她的眼睛。“阿妮妲，你是聪明的，但常被眼睛所蒙蔽。” “我、我不明白……”阿妮妲飞快地思考。“如果你真的是时间恶魔。你岂不是也能看到我的命运？” 她试图拖延时间，寻找转机。 “没错，作为第一次的见面礼，阿妮妲。”大神官单手按在胸前。“我可以为你观测一次未来。” 阿妮妲没有想到这恶魔竟如此慷慨，她一时被这个提议吸引了。看吧，当恶魔想要操纵人类，人类根本无法抵抗。 密林之中，大神官灰色的眼瞳快速闪动，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鸦群仿佛受到感应低低盘旋起来。“银金之地的阿妮妲，在不远的未来……” 一阵微风拂起对方灰色的衣摆，仿佛两道灰色的羽翼。阿妮妲紧张地攥住了手。她在努力思索如何阻止他向国王告密。以至于他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之地飘来。 “……你会成为‘陛下’的新娘，砂之国的王后。” “什、什么？这不可能！” “很遗憾，未来有时并不符合我们的想象。但那就是结果。” “不！我绝不要！”阿妮妲上前，紧紧抓住大神官的衣袖。这恐怖的预言让她一时忘记了处境。“你不是邪恶的恶魔，还拯救过我。请你帮助我，不要陷入这种厄运！我宁可一生呆在这里，都好过陪伴那个暴君！” “抱歉，公主，我只会为我的契约者行动。” “还有七天你的契约就要中止了。”阿妮妲努力回忆一切关于恶魔的秘闻。“你一定有需要我的地方，你说我们有共同的宿命。告诉我，我可以奉上我的一切！” 然而楚楚可怜的百合，并不能打动时间的恶魔。灰袍的大神官不温不火地看着她。“恶魔不能主动吐露他们的愿望。何况，我也不需要任何事物，公主殿下。”他用那种隔阂的温和说道。“如果还能给您什么忠告，只有一句话。” 他伸出左手，拉住公主洁白的右手，将她扶起。阿妮妲看到他的手心横亘着可怕的疤痕。这大概也是他以手背示人的原因。“你还记得我所说的宿命。我很高兴。”他毫不避讳，很近地凝视着她，纤长的眼睫一下一下掀动。他的语调也不需要起伏，因为每一句话都是恒久的宿命。 眉间银色的印记像一道寒星，清冷地划过黎明前的夜幕，仿佛是这片迷幻王宫里唯一的真实。 她能在那双灰眼睛里，看见自己仓皇的倒影。 “……那么，也请不要忘记你的誓言，亲爱的公主。” * 忽然远处响起鸦群的尖声啼鸣。 “他来了。”大神官眉头微蹙。“让人看见会有麻烦，快走吧。” “可是……” 大神官果断松开了她，将手套套在被圣剑灼伤的手上，然后召来仆从。缄默的灰袍仆人们无声无息出现，带来同样的斗篷，罩住了秀美的公主。“先去避一避，他们会带你出去。” 他似乎惯于安排和命令，没有等人回应的习惯。吩咐完毕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妮妲回过神来，已经躲在小神殿的后室。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下沉。 明知道对方就是恶名昭彰的恶魔，可她不知为何无法真正憎恶他。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让她莫名地信赖。在这个非人的强大精灵眼里，人类都没有很大区别，也根本不屑于欺骗。 小神殿是这片禁区的主要建筑，应当也是神官的起居之处。不用和王宫相比，就是参照一般的下级神庙，这也是个非常简陋的石殿，和他的灰袍一样没有装饰，也谈不上舒适。 毕竟除了尘埃，没有什么会在他身边留下。时间终将带走一切。 ---- 神官舒终于出场了撒花~ 下一章该有车了。 直男舒：听说这一场有女主！我来了 国王忧：咳咳 乌尔苏：抱歉，女主cp是我。 （说起来，当时连载还有不少亲友对乌尔苏很感兴趣……） 顺问，大家都看得到专栏图和每本书的封面图吗？我这边都是看得到的，但是昨天有读者说极乐的插图章图是裂的……
第8章 密林之约·八 御辇被沉默的仆人们抬进了禁林的中心。抬进神殿正门时，那些仆人相互点头问候。 一切都是沉默的。 阿妮妲躲在石殿的背阴处，也不能做声。 声音即是力量，声音即是权力。因此在王国最尊贵和神秘的地方，只有两个人可以发话。 一个是此地的主人，另一个，自然是整个王国的主人。 * 来人毫无疑问是那暴虐的君主。 他们在神殿偏厅谈了许久。 从经济到边境的叛乱，皆是国王摘选的重点。对于国君的设问，大神官一五一十，予以预测。偶尔，国王还会问问海外的形势。不知不觉，天色渐渐黑了，国君仍然没有离开的迹象。 这有些超乎阿妮妲的意料。人们都知道国君乖戾放浪。以为他日日拜访大神官，不过是放荡宴会的另一种血腥版本。现在想来，是她轻看了这个富裕王国的运转。也轻看了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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