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尼埃莱说:“北侧废弃工厂仓库里有一辆改装车,是那不勒斯以前留下的。只有传统机械钥匙才能打开,我把它放门口了。” “你去哪了?” “……我等下在仓库和你们汇合。” 贺逐山皱眉,一点不赞同这种私自行动的任务态度,但对方已经“啪”一下把通讯掐断,贺逐山火气也跟着上来。 他不会哄人,从小到大都不会,除了在蜗牛区遇到的那个例外,于是他烦躁地摸了把白玫瑰,转头就要出门,秩序官却在这时拉住他。 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从急救包里抹出枚创可贴,垂眼贴在贺逐山耳下: 贺逐山自己都没注意到,那有一条小小的、微不可察的血口。 一路上没遇到几个仿生人,奇怪,他们包围圈很不均匀。 三人顺利抵达废弃工厂,一枪打爆铁门锁孔,长驱直入,闯进仓库。 仓库里烟尘飞舞,连贺逐山都忍不住打两个喷嚏,那辆改装车就躺在正中,被一块白布压盖。贺逐山捏着鼻子掀开,看见车身上有颜色分明的油漆涂鸦——两个白发小孩大笑着,在草坪上追踢一只瘪了气的足球。 贺逐山上车,把钥匙勉强插进打火孔。仪表盘上闪烁片刻,浮现出一面杂乱的投影。贺逐山顿时愣住,那是徐摧。 徐摧正叼着根烟,伸出一只手,皱眉调整摄像头的方向。 他对镜头笑了笑,点燃烟,眯眼吐了个烟圈,然后看着贺逐山说:“其实我不希望有人能看到这条视频,但如果你看见我,说明兰登的歪理是对的。他说伊甸终将走向灭亡,因为伊甸园太渺小了,我们蜗居于此,只会被洪水猛兽冲得无影无踪……” “觉醒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群人,是所有人类。” “我从小到大都在反抗达文,反抗公司,反抗极/权,反抗消费主义,反抗资本将人物化成机器,但是没有用,都失败了。我见过一群又一群人冲上去旗鼓呐喊,但最后牺牲都被遗忘……因为人们不在乎,他们心甘情愿龟缩在信息茧房。” “也许兰登是对的,我们需要更全面的战线,需要更惊人的浪潮。需要被逼得更狠,被打压得更惨,因为只有到了那时,人们走投无路,才会被迫拿起武器反抗,我时常怀疑会不会有那一天。” “也许有,但多半我不会看到。不过我经常念一首诗,兰登写给我的,我很喜欢。” 徐摧对镜头笑了笑,然后展开一条纸球。 光照亮纸球上龙飞凤舞的西语单词,落到徐摧眼里,于是一时间,眼角眉梢都铺上层柔情。 “消亡并不悲伤,他为自己而死。我们终会且一定会……在自由之巅重逢。” “祝你好运。” 视频结束,投影闪烁片刻,化作万千星辰消散。 贺逐山怔了须臾,猛抬起头:“达尼埃莱在哪?”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法官”绝不会做私自行动这样不理性的事情。 他近乎歇斯底里,在通讯器里大吼:“达尼埃莱,你他妈在哪?!” 电流“滋滋”两声,达尼埃莱叹了口气:“啧,我有时讨厌你这么聪明。秩序官,求你件事……”他对阿尔文说,“你要把他带走,你他妈向我保证,要让他活下去。” 一辆改装摩托正向南疾驶,在废墟上风驰电掣,达尼埃莱的热反应活动极其明显,几乎所有仿生人都检测到了,它们追在法官身后,铺天盖地,简直像蝗虫过境,而法官从后视镜里瞥间这景象,不为所动,只是铁了心要朝苹果园区的中心教堂跑—— 那是整个苹果园区最恢宏的建筑,是整个提坦市最后还有信仰的地方。 教堂下埋着那不勒斯,他手持十/字/架睡在棺材里。那是一枚启动器,能在瞬间把整个苹果园区送入海底。 那不勒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你疯了,你绝对是疯了……”贺逐山声音发颤,“你给我回来,他妈的这辆车上必须坐满四个人!” “谢谢,但是不了。”达尼埃莱笑,“你从来不听我的话,尤其在我心平气和规劝你的时候,我知道,所以,我最后一点遗言,最后一点数落与嘱托,刚刚,也已经和你吵完了。” “我是法官,我在来之前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直觉’告诉我,我一旦踏进基地,就再也不能活着离开。但我还是来了,只有一个原因。” 通讯器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子弹正呼啸着从达尼埃莱头顶飞过。 他引开了绝大多数仿生人——仿生人不懂战力部署,它们只会呆板地根据命令追逐有热源生物体——这是为什么三人能够一路顺利抵达废弃工厂的唯一原因,达尼埃莱早有计划。 “我不想听。”贺逐山说。 他只想达尼埃莱回来。 他失去了太多人,父母,徐摧,圣诞,兰登,003,现在是达尼埃莱。每一次失去都猝不及防,每一次失去都来不及告别。而下一个又是谁?他又还要失去多少? 可达尼埃莱说:“你必须听,贺逐山。我一生都在追求正确,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一件事——” “人类,如此脆弱的生物,愚笨不堪、柔弱易碎,究竟是哪一点,让机器永远也无法与之比拟呢?” “是犯错啊。” “人类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人类会心甘情愿地犯错——” “明知不可为,依旧飞蛾扑火。这却是人类为什么战无不胜。”阿尔弗雷德静静地说。 “所以你不会陪我去新世界,哥哥。” “不要叫我哥哥。”阿尔弗雷德闭眼,他克制着自己,但事实上,他的情绪起伏从未如此强烈。如果监测师还在,看见面板上的曲线波动,一定会大惊失色。 “不要叫我哥哥。”阿尔弗雷德剧烈喘息着,嘴唇微张,像是被尤利西斯传入他脑海里的所有数据、所有资料击溃。 他眼底浮出点痛苦绝望,闭上眼睛,一滴眼泪顺着睫毛滚入营养液:“不要叫我哥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我怀疑所有人,唯独不舍得怀疑你。” “但唯独是你背叛。” “我从来没有背叛你,阿尔弗雷德。” 尤利西斯不再伪装,残忍与冷淡尽展现在眼底。 “这世上我最爱你,只有我会救你……哥哥,你不能辜负我的好心。” 阿尔弗雷德陡然睁眼,他扑向尤利西斯,只要拔下数据线,尤利西斯就不能再犯下更罄竹难书的罪过—— 但这时,海水冲破金属门,怒吼着席卷整个亚特兰蒂斯,尚未登入逃生艇的工作人员在走廊中尖叫,但很快,他们的一切声音都被大海淹没。 尤利西斯早有防备,扭头躲过,又猛伸出手,一把拽住他与阿尔弗雷德之间那条“脐带”—— “哥哥,是你逼我的。” 于是用力一扯,两人最后一点连接也被断开。 血液喷涌而出,心脏停止跳动,但两团白光顺着光纤向上飞出,双生子正以数据体生命的形式冲出亚特兰蒂斯—— “轰”声巨响,爆炸震动海底,提坦市北侧海域波涛翻滚,蜗牛区发出三级海啸警报。 两具赤/裸的身体终于在多年后的这一刻相拥,但似乎为时已晚,兄弟之情,已然断绝。 血肉生命的最后一刻,尤利西斯抱紧阿尔弗雷德,在火光中被黑暗吞噬,在海底深处,共同化作万千星尘。 而与此同时,贺逐山近乎失控地拍打操纵面板。 系统冷冰冰地重复:“请输入正确密码,请输入正确密码……” “请输入正确密码以启用车辆,请输入正确密码以启用车辆……” “冷静点,贺逐山,冷静点!”阿尔文一把抱住他,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贺逐山的后背剧烈战栗,在人怀里蜷缩着,很安静,但秩序官立刻感到胸口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打湿了。 可贺逐山从来不哭。 他以为自己的泪已经流干,很多年以前就发誓不再哭。 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些日子,那些面对亲朋离散束手无策的黑暗的日子,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十数年的岁月好像只是绕了个圈,命运和他开最残忍的玩笑,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足够坚定,足够替他爱的人抵御所有风雪…… 但事实上,他一无所有。他只是个孩子,只会在他最爱的人怀里无声痛哭。 他咬紧嘴唇,哪怕鲜血淋漓也不肯出声。 阿尔文扣住他的后脑,将他整个人藏在自己怀里: “密码你一定知道。贺逐山,你冷静一点,密码是什么?” 那颤抖的人渐渐平静下来,阿尔文感觉大衣一角被贺逐山揪住了,他抓他抓得那么紧,好像害怕他也会弃自己而去…… “‘HIDE AND SEEK’。”贺逐山低声说,“从头到尾,都只有这一句话。” 阿尔文立刻输入密码,面板亮起,改装车发出咆哮般的轰鸣,震动着准备向远方冲去。而贺逐山扭头就要下车。 他已经丧失理智,只想找回达尼埃莱。他觉得他错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了,他已经不敢要了,因为他想要的东西最终都会被夺走。 阿尔文将车门锁死,同时单手制住贺逐山,一脚踩下油门,驾驶着改装车倒行冲出仓库。 改装车在马路上极灵活地漂移,轮胎摩擦发出刺耳声响。后视镜落满尘灰,却能从中望见自中心教堂蔓延而来的熊熊烈火。 烈火滔天,吞噬一切。 这是一切的末日,又是一切的开始。 仿生人注意到了改装车的动静,它们立刻扭头,持枪朝三人追来。 摘换档的工夫里,阿尔文不得不暂时放开贺逐山。 这猫踹门就要跑,秩序官又不得不用手肘揽他脖颈,将他整个人牢牢带到怀里。他力气那么大,用手臂压着贺逐山,贺逐山竟一时无法挣开,只好眼底发红地张嘴就咬。 “你他妈放开我,阿尔文,你放开我!” 一圈牙印溢出点鲜血,阿尔文皱眉,反而将他搂得更紧。 一道更比一道高的烈焰直冲云霄,爆炸声四起,楼房在烈火中坍塌,苹果园区南侧开始向海底下沉。 阿尔文猛打转方向盘避开追踪炮,改装车甩了个漂亮的U弯,撞飞一串仿生人,又头也不回地向跨海大桥疾驰。 “达尼埃莱已经……不在了。”秩序官轻声说,那么残忍,“但你要活下去,贺逐山。你是‘直觉’推演过无数遍的答案,你是达尼埃莱,是凤凰,是那不勒斯相信的唯一翻盘的可能。” 泪打湿了阿尔文的手臂,贺逐山听不进去。但随着阿尔文一遍遍说,随着他看见苹果园区所有熟悉的建筑都在向后飞驰,仿佛所有过去都被吞噬,他终于静下来,力气全被抽走,像是失魂般靠到了阿尔文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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