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命道,“除此之外,神官也需取个凡名儿,你想好要叫甚么了么?” 九霄之上的神官灵将并非个个皆有凡世的名字。有些本是山海精怪,立得功绩,因而得入天廷。还有些是如他一般由天地灵气凝结作人形的,一开始便无姓名。 他想了想,叩首道,“卑人想叫…‘七齿象’。” 大司命沉默了片刻,道:“为何?” “卑人在天记府中清整典籍时,恰阅得一本自人间竺乾传来的册子,其中道,释迦牟尼自兜率净土降生,乘骑六牙白象而来。白象将六牙自行拔去,意为拔众生贪婪、滇怒、痴狂之心。” “那为何不叫‘六齿象’?” 他咧嘴一笑,“余下一齿,是为真心。卑人想看看,凡人究竟是否有真心,是否能明心开悟,铸得神迹。” 大司命不发一言,放他下凡去了。阅竺乾书册,信奉别土神明本是天廷大忌,可大司命却似是毫不在意。于是七齿象缓步走下天阶,穿过重重云霄,一路走入凡间。他本自天地精气中生,下了天廷后也无实体,便寻了个姓左的武人,附到了其身上。在他的掌理下,左氏家业日盛,蒸蒸日上,竟也发展为一大宗族。 可在凡间的这些年岁间,他却过得颇不顺心。他所见到的凡人皆利令智昏、财迷心窍,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儿便能吵吵嚷嚷。哪怕是在铸神迹一事上,也犹如儿戏。 于是他失望了。 清风拂过楼栏,水晶帘叮当作响。扇屏之后,只见得一个痴肥男子坐在方桌前,手提银槎杯,正缓慢地啜饮酒液。有位头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随在他身侧,静静伫立于一旁。 七齿象王喝着酒,望向喧闹的街巷,缓声道: “凡人终究是蝼蚁,蝼蚁便应在地上匍匐,不得仰望天穹。” 龙首银面的黑衣人敬重地低头,道:“象王大人说得是。” 另一黑衣人则道:“象王大人是天廷神官,咱们自然不可及。” 象王脸上一片酡红,大着舌头道:“我入凡世已有些年头,见过的欲铸神迹之人数以万计,可无一能成功。我本以为凡人能有真心慧根,可到头来还是如走肉行尸,愚驽之极。真是可笑!” 他说毕这话,哈哈大笑。笑声洪亮,仿佛楼板都在震颤。 那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安静地听完他说的这些话,忽而道,“大人虽轻慢凡人,但小姐却也是凡人,不是么?” “你说左不正?”象王哈哈一笑,“她的确不是一般凡人!” 楼外喧声愈大,犹如巨浪拍岸。象王提起杯,再戳了一口酒,脸上带着自得的笑意:“她是左氏百年难遇的奇才,若说凡间只有一人能铸成神迹,那一定是她。” 说到此处,七齿象王忽而想起了甚么似的,扭头问那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道,“说起来,上回我放出的那鬼王如何了?” “是哪只鬼王?” 象王蹙眉道:“是那叫弓磐荼的,生得犹如一只肉瘤。那时我那好侄女离家出走,不曾杀到它。后来究竟何人平息了它闹出的祸乱?” 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道:“是灵鬼官。” 七齿象王低头,沉默不语。灵鬼官…灵鬼官。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这几个字儿。灵鬼官是天廷的武将,亦是个卑职,大半灵鬼官是化了形的人间妖魔,后来才被天廷收归。 “说起来,你也曾是灵鬼官,是不是?”象王抬头,问那戴龙首银面的黑衣人,眼里尽是揶揄。 “是,”黑衣人道,“我名为冷山龙。” 楼外突而喧声大作,黑压压的人潮里像翻起了波浪,语声震耳欲聋,像嗡嗡的雷鸣。象王向外瞥了一眼,道,“怎地这般吵?” 那叫冷山龙的黑衣人道:“您先前安排小姐同文家联姻,四小姐不肯,将前去说媒的媒公媒婆打了个鼻青脸肿,四脚朝天。” 听到此处,七齿象王面色阴沉,脸上似布满了乌云。 冷山龙接着道,“她今儿便在楼上,手里拿了只绣球,说她宁死不嫁文家人,那绣球砸中了谁,她便作谁家的媳妇,哪怕是个癞疮乞儿也无所谓。” 象王先前的闲适之色突然不见,猛一拍桌,方桌訇然震响。他猝然起身,喝道:“胡闹!她可是要铸神迹的人,怎能在结缡之事上胡耍玩闹?” 一行人急匆匆地踏上木梯,上了楼。只见阑干处站着个女孩儿,一身箭袖玄地云花袄子,绑着腿绷,眉眼凌厉,有如刀锋。她手里拿着只梅花绣球,正在指尖滴溜溜地转动。象王奔上几层楼,已然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见了她后,当即叫道: “左不正!” 女孩儿转头,嘴角划开一个锋利的微笑,“你来啦,姑父。” 象王勃然变色,扶着阑干艰难起身,“你要做甚么?我不是已说了么?你要同文家公子成亲!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儿,你怎地就不听姑父的话呢?” 他这侄女天生神力,精通百般兵武,哪怕是凡人之躯,却能将鬼王轻易灭杀。因而他虽对凡人失望透顶,却仍对这侄女怀抱一丝希望,望她能顺了自己的意,早日铸得神迹。 那叫左不正的女孩儿笑道,“要我和文家那群书呆子成亲?呸,我死也不愿!” 她又露齿一笑,将绣球在指尖抛动。“姑父,你喜欢甚么人,自己去娶便罢了,强迫我这一个小女娃算甚么本事?我今儿便不遂你的意,这绣球抛中谁,我便要了他!” 底下的人群熙熙攘攘,喧声雷动。七齿象王面色红胀,难得地失态,泼口喝道: “你这胡闹娃儿!文家那公子仪表堂堂、才识过人,家中又曾出得个升天的人物,你有甚么不满意的?” 左不正吐舌道:“是你安排的便不满意,是别人安排的也不满意。我左不正要寻个如意郎君,从来只随自己的意,连天意也拦阻不得。” 她将绣球一抛,抓在指间,笑盈盈地道,“你说要与我成亲那文公子仪表堂堂、才识过人,那我今儿便要寻个腹中空空的丑八怪成亲!” 话音落毕,那绣球被她奋力一掷,抛落下楼。 人潮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闹声,千百只手高高举起去接那梅花绣球,像一片茂密的树林。左氏是名门望族,如日方升,若是能做了左不正的女婿,那可谓集富贵荣华于一身。 七齿象王大叫:“不可!”他拖着臃肿的身躯,赶忙扑到阑干边。可那绣球已然跌落下去,任他如何伸长手臂也捞不得。 冷山龙道:“在下去接!”可象王却横出一手,拦着他,狂喝道,“接甚么接?你若是接中了,便要同家侄成亲么?” 象王眼中血丝遍布,望着那小小的梅花绣球在空里翻滚,咬牙切齿。 接到绣球的人便要同左不正作对夫妻,这绣球究竟会落入谁的手里? 众目睽睽之下,梅花绣球砸中了街对面的摊棚顶,又弹落下来。那儿似是个画摊,正恰有一对人在互相推搡叫骂,动手动脚,似是起了些冲突。欲接绣球的一群人急涌而上,却见那绣球正恰砸中了其中一人头顶。 那人一袭红衣,眼覆红绫,面如冠玉,看着是个俊秀少年。只是他此时正横眉大怒,忿火填胸,揪着另一人的衣襟,抬手便欲给那人一个耳光。 梅花绣球正恰砸到他头上,落进他怀里。那红衣少年一把抓住绣球,狠狠砸到了另一人脸上。 “师兄,”祝阴怒喝道,“你又将神君大人的牌位拆了,拿去烧柴!” 被他拿绣球砸中的那人亦是个少年,可惜此人着一身脏污白袍,披头散发,只有一对漆眼明亮如星。 易情把绣球抓在手里,朝他啐了一口,道,“谁叫你将那玩意儿摆在棚里,成日烧香念经?我看到就烦!” 高楼之上一片死寂,七齿象王与黑衣人们目瞪口哆。 那叫左不正的玄衣少女却忽而眉开眼笑,笑容像春风拂过清池时,水面泛起的一丝涟漪。 她指着那蓬头垢面、形如乞儿的白衣少年,笑道: “我就要他了!”
第三章 鸳鸯错比翼 从天坛山上下来后,日子悠然逝去,一晃眼已有了一月的光景。 在灵鬼官造访天坛山后,为了不牵累无为观中人,易情在天书上划断了与他们的缘线,决心从此往后茕茕孑立,孤身一人。 他忍着骨裂的伤痛,结起了竹筏,顺着卫河漂到了黎阳县里,时常支着黎杖一瘸一拐地在街上胡乱走动。三足乌有时吃了他的血,会变得硕大无朋,叼着他在天上飞。浮云如同积雪,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知觉间,他们飞出了朝歌,飞入了一片有着连绵的灰筒板瓦的地儿,那里正是荥州。 易情流落到了荥州街头,一面养伤,一面干起了他的老营生,成日里偷鸡摸狗。到了晚上,他便钻进破败的城隍庙里,拿破蒲席卷着自己入睡。阴月过后,天气越来越冷,街上仿佛在刮风刀子。他的伤未好,身子却愈发沉重。有一夜他受不住了,牙齿格格战抖,爬起来对三足乌道: “不成,不成,我不能再这样混日子了!” 三足乌缩在他袖筒里,一个劲儿地往衣袍里钻,贴着他的胸膛取暖。听了他的话,迷迷糊糊地叫道: “哼,你早该发愤图强些,要不咱们…哪儿用像现在一样…过得像只过街老鼠?” “是呀,若是师父往后知道我整日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往后得寻份正经营生才行。”易情伸手将三足乌从衣衫中捞出来,捧在手心里,蹙眉道,“鸟儿,你轻了?” 岂止是轻了,这鸟儿如今已瘦骨嶙峋,乌羽失了光泽,干枯稀疏。易情疑窦地打量着它,道:“你每顿要要吃下两碗饭,害我穷得过分,怎么如今这么清瘦?” 三足乌紧闭着嘴,一言不发。易情忽觉得不对,抖了抖袖管,昔日里沉重的手臂却轻了。只听得“哎咿”一声轻响,他低头一望,却见一个莹白似雪的毛团骨碌碌地从袖中滚了出来。那毛团颤了几下,渐渐露出一对儿小小的手脚与耳朵,是玉兔。 易情一时无言以对,他这段时日里总觉得袖里鼓鼓囊囊,很是沉重,伸手去袖袋捞,也也觉两袖空空。没想到先前下山时,这小兔儿便乘机钻进了自己袖里。这一月里乘他睡着时,这厮便会钻出袖袋,与三足乌私会缠绵。三足乌定是把自己的一半吃食分予了它,自己方才会骨瘦如柴。 他拎起玉兔,与它大眼瞪小眼,玉兔缩成一团,细声叫道:“别…别丢我走!” “你为甚么跟来了?”易情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不是不记得我了么?” 剪了缘线之后,过往的记忆便会烟消云散。玉兔被他拎着颈子提起,很是害怕,抖如筛糠,小声道,“不记得了,但我记得金乌。它要去哪儿,我便跟到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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