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总算明白过来。即便是他改写天书,地府的生死簿上亦会留下涂抹之痕。二者皆为司人寿夭的纸册,自然相通。 此时他已说不清自己的心情,被人知晓了此事,他却无功德得彰的喜悦,心绪反成一团乱麻。 “是,我将这凡世重写了一番。除了你之外,阴司还有人知道这件事么?” “没、没有了。”白冥不夭摇头,“小的发觉此事后,便急着与您见上一面,对旁人却是未说的。” “来见我作甚?”易情笑了,“怪罪我对这世间乱写涂画么?” 白冥不夭慌了,赶忙摆手,“小的哪儿敢怪罪您?您是建世的大功臣,小的只是觉得您山居于此,潜寂无名,小的还想替您叫屈!此次前来,便是想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说不上好,却也不算坏。” “您为人世做了这么多事,就没想过让名声得显,让万民为您供奉香火么?就像以前曾留在荥州的那个传说一样。”白冥不夭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张麻纸递与他,“大司命大人,您若作为神明镇世,想必也能鼓舞人心。” 易情接过纸一看,那纸仿佛是从他原来的世界里带来的书纸,上面写着几句曾用来颂文易情升天的诗句。虽不算得工致,字迹却热情洋溢,看得出执笔之人对他的向往: “心闲不好寻春马,身轻偏爱落桑浆。 倚醉章成惊四座,洒墨文出震八方。 随心曾游天地尽,有意不避风雨凉。 投笔挥袖人且去,江山万载无墨香。” 易情看了,付之一笑,将麻纸递回给白冥不夭,道:“这倒是神话我了,我尚不知我有这等能耐。那些凡人以为我卓尔不群,却不知我才蔽识浅。” 白冥不夭道:“这是往昔的荥州黎民为您而撰的诗句,小的从旧籍里翻了出来。大司命大人,您为何不在凡人间显扬?他们往时便相信您,这一世想必也会一样。您不该寂寂无名于山林,您应做人世的指路明灯,让您的功绩得万事颂传。” 易情却问他:“你几岁学会走路的?” 白冥不夭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初度时会的。” “孩提之后,可还需爹娘提携?” “自然不用了。”白冥不夭笑道,“自个儿能走路,怎会劳烦两亲牵引?” 易情微笑:“是啊,神明如父母。凡民似孩童。如今凡人已然长大,早不需我们提携了。” 白冥不夭张口结舌,半晌无话。风吹得紧了些,冰冷砭骨。易情后知后觉,他们已站在这儿叙话了半炷香的时候,他身上衣单,开始瑟瑟打抖。于是他往屋中一指,对白冥不夭道:“进来坐坐罢?” 白冥不夭却红着脸,笑着摆手道:“小的只来烦劳片刻,不一时便走了。大司命大人您说得不错,是小的目光浅短,凡人虽微如蝼蚁,但蚁穴尚可溃堤,是小的小瞧凡人了。”又为易情递上一只小布包,“您若无意再坐神位,在凡世过活,小的也不能强求。这是一点碎银,请您笑纳。” “只是小的还是为大人不值,因为在小的看来,您方是真正的神。” 白冥不夭拍了拍身上的雪,赧然笑道,“您本应得生民香花供养的。” 易情笑着摇了摇头,神色里藏着一丝哀伤,“我不稀罕是否有人供奉。” “是啦,像您这样的连天地都可重造的大神明,想必甚么神迹都能信手拈来,甚么愿望美梦都可得圆,自然瞧不上香火进贡。”白冥不夭说话轻快了些,转身过去,向易情摆了摆手,“年关时候,是小的打扰您了,先行一步,祝您新禧大吉!” 易情的心头无由地感到失落,他问道:“不留下来坐一会儿么?” “不敢,不敢。”白冥不夭谦恭地道,脸上却满溢着欢欣,“判官老爷还在阴司里等着小的一块儿熬年呢。” 地府录事掐了个诀,身影忽似轻烟般散了。长风掠树,雪压寒林。易情呆立着,白茫茫的天地里仿佛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踉跄着走出去,只见山下万家灯火,连缀成一片星河。 回到堂屋里,火石半天擦不着。屋里的空气如凝了冰,身上针扎一样地发痛。破牗在寒风中哀鸣,草庐于大雪里战栗。他静静地坐于黑暗里,如往常一样。 甚么叫“甚么神迹都能信手拈来,甚么愿望美梦都可得圆”?想起白冥不夭的话,他自嘲地一笑。趴在木台上,一幅年画映入他的眼帘,年画一旁写着“上天降福,新春大喜”,画的是一家四口聚在桌前同吃一顿年羹饭,五辛盘、水点心、红烧肉和羊炙后是一张张笑靥。 不知觉间,泪水模糊了眼。 这便是他的梦中之景,是连开天辟地的神明也奢求无果的神迹。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光阴就像树轮,虽随岁数增长,却首尾相衔,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春夏秋冬循环往复,花开了又谢,门前槐树几度荫浓。山间之景未变,人间之景也未变,但易情感觉自己变了。 是变得寂寞了么?以前他不怕天不怕地,能忍受开膛破肚之苦、生饮沸浆之痛,如今却怕起了黑夜与黎明。 他怕黑夜,是因夜晚教他发觉自己寂寥一人。他怕黎明,是因自己又将迎来新一日的孤独。山中虫声喓喓,它们尚且有伴和鸣。天书即将结笔,在清寂里不为人知地死去,这便是一位称职的神灵。 然而易情依旧奢望着,尽管他已不知自己在奢望着何事。他像是在等待着一簇火星将自己点燃的一段朽木,在苦苦等待着一个不会到来的神迹。 春过后便是夏,槐树萧萧,亭亭如盖。看到槐树,他便会不可抑止地想到天坛山最初的模样儿,他靠在树下瞌睡,小泥巴在一旁挥汗练剑。清风拂来,洒落两人满身的槐花。回忆里带着槐花的清香,还有阳光的暖煦。每日清晨,他在山阶上扫落花叶,心里怀着恐惧,仿佛自己扫净了一段过往。 于是他也开始害怕夏天。 一个清晨,他兀然醒来,天边飘起细雨,朦朦胧胧,如淡墨山水画。他如往常一般净面,坐到桌前,翻开天书,却发觉其中的墨痕不再流淌,字迹消失,化为一片空白。 他看不到他为无为观的众人写下的那些美好的字句了。他们所居住的天书世界似是遭了破坏,不复存在。 惊恐像海潮一般袭上心头。易情放下天书,猛地推开门页。天地仍在,青山秀水仍存,但却像是有甚么已悄然改变。 踏出草房,阶上花叶凌乱,似曾有人踏足。看到这景象,他的头脑忽一片空白。天书世界不会自行消灭,除非有人将其终结。 他也不可与书中人相见,除非有人修成了道果,亲手毁去那美梦,来到了他身边。 青石阶忽而变得很漫长,茸茸细雨织出远山的形貌,落在草叶上,发出钟吕似的清音。他踏上石阶,每一步都比登天磴时更为沉重。他自嘲地想,怎么会呢?他为无为观的大伙儿写出了最好的天书世界,他们怎么甘心放弃和美圆满,来到注定要饱受磨难的他的世界? 然而远处的声音却不是幻觉。他听见皮棉纸伞撑开的声音,女子正轻声呵斥在水洼里滚闹的鸟雀和白兔;听见白髯老头儿往丹鼎里灌阳脉水的声音,稀里哗啦;听见怠懒弟子被溅出的丹水躺着,慵懈地叫骂。天坛山上再度充满了生气,犹如往昔。 于是他踏上青石阶,就像他曾千百度做过的那样。他迎着细雨,便如他离去的那日一般归来。他看到了生机勃勃的无为观众人,他们跨越了天书的桎梏,正站于他面前。不需多言,他也知他们为了来到此处,在各自的世界里挣扎求索,结成道果,究竟历经了多少千难万险。而他们能找到他,兴许也是托了地府录事白冥不夭的关照。 那曾只在梦里得见的人儿们正含笑着唤他的名字。微言道人捋须笑道:“笨徒儿,老夫不过离家半晌,你怎就如丧考妣?” 三足乌和玉兔跳进他怀里,叽喳叫唤,迷阵子打着呵欠,一副困倦不堪的样子。左不正牵着三儿的手,扛刀笑道:“看来咱们来得确不是时候,瞧他那失惊打怪的模样儿,嘴里能塞进两个鸡子。” 天穿道长叹气:“若他成器,咱们还用费尽心思来照看这呆笨弟子么?” 众人七嘴八舌,如一锅沸粥。他看着这阔别已久的景色,竟觉无比怀念。那些旧日的回忆早已烙印在脑海,成为他骨血的一部分。最后他看到了石阶的尽头,那个人影踩着枯枝碎石,立在苍翠松林中,腰挎银鎏金剑,乌发如墨,面似白雪,一袭道袍艳红如血,像一朵霞云落在人间。 “师兄。” 易情听见那人在唤他。简简单单的几字,却在他心头惊起狂澜,那人的金眸熠熠生辉,其中潜藏着曾将自己点燃的光与火,如今却只温煦如暖阳。 “你们怎会在这里?”喉头突然哽咽,视线倏地朦胧,易情问道。 “因为铸成了神迹。”那人微笑道,“师兄,你将神迹赐予世间,我们将神迹付与你。” “是甚么神迹?”易情笑道,却已涕泗横流。 红衣少年道,目光柔和:“与你生生世世,暮暮朝朝,永不分离。” 突然间,似有重负从肩上卸下。在这一刻,虚渺的景色忽而变得真切,仿佛雨霁天晴。在这一刻,神明的一生忽有了意义。 于是易情走向了他,一如当年。他们的缘线不是自此开始,也不会由此而终。落雨的青林中,两个身影交叠相拥,像怀抱着漫长的光阴岁月。 无人知晓曾有神明山居于此,执笔写下了整个世界;也无人知晓那神明终偿所愿,美梦得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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