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有礼的神色倏忽不见,祝阴咬牙切齿,怒发冲冠,像只奓开毛的猫儿。易情见他恼忿,洋洋得意,又低下头去铺开绢纸,仔细地作画,却忽而听得他轻咳一声,道: “罢了,罢了。祝某不同师兄计较。” 易情抬头,恰见他将一只团花包袱放上桌板来,又将几只箱箧慢悠悠地提起,放在他面前。 “这是甚么?”易情忽而觉得有些不妙。 祝阴微笑,“是祝某的行囊。” “你带行囊来作甚?”冷汗滑过易情的面颊,落进了颈弯里。 红衣门生不疾不徐地道,“既然祝某已与师兄结下缘线,再不可分。那祝某只能委屈自己,与师兄同住了。” “师兄,”祝阴莞尔而笑,笑容如日光一般明媚烂漫。“望祝某在与您同宿的这段时日里,不会失慎杀了您。” 半日后,祝阴在荥州南街住了下来。 他不请自来,说自易情下山后,他心口时而闷痛,只觉一日不见师兄,便如隔三秋,思之如狂。不过易情确也曾在天书上画下了繁密如瀑的红线,将他俩的名姓连起,从此他俩便结下了深情厚缘,即便两人身处海北天南,缘线也会于冥冥中指引二人聚首,教他俩再不分开。 这小子虽口口声声地说要杀易情,可却着实寻不到下手的机会。由于牵了红线,祝阴若是心怀鬼胎,欲对易情下杀手,心口便会痛如针砭。 白日里易情在街上卖画,祝阴便会外出杀灭妖魔。易情偶尔闲了,便写些神仙精怪轶事,拿去书堂刻了本,也放在画摊上卖。三足乌用鸟喙翻开刻本,只见上头记叙着些古旧的故事,辞藻清丽,笔参造化,似出自名家之手。 “哼,原来你小子肚里竟也有几滴墨水。”三足乌一面看刻本,一面道,“这些话文,比天廷里的文官要写得好!” 易情端持着墨条,不轻不重地磨着墨,说,“我以前也是天廷里的文官。” 三足乌抬头,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却不信。这厮散发敝衣,像个落魄的叫化子,不像个曾念过书的人。易情一边磨着墨,一边仰首望向对街的绣楼、酒肆。高楼之上,酒保出出入入,几个美妇倚在阑干边,待客人叫唤了,便扭着柳腰去酤酒。着圆领袍子的儒生聚在楼上,对着清江吃酒吟诗。 乌鸦见他看那群儒生,扑着翅道,“喂,你老看着他们作甚?” 白袍少年摇摇头,继续低头写字,“看见他们,记起过往罢了。” 三足乌道:“我看呐,你就该多用功些念书,同他们一般,去考个举人,试一下那叫甚么…连……‘连中三元’!我听读书人说,这是件顶厉害的事儿,说不准能算个神迹,得了神迹之后,你便能再回天廷啦。” 易情往砚池里加了些水,洗净了手上的墨迹,对它笑道:“你想再回天廷么?” 乌鸦道:“在天廷能吃饱饭,能睡好床。但是不能老和玉兔待在一块儿,所以还是你小子回去便好。”说到这里,它突而想到了甚么似的,叫道,“对啦,对啦!你知道荥州城里一个叫‘象王’的人么?” 听到这名字,易情的笔尖微微一顿。 三足乌看过来时,他放下笔,神色却平静无澜,只道:“在无为观时,我曾听师父提起过,知道他是如今人世里的大人物。” “不错,我在这荥州城中盘旋了一阵,听得街里的人议论纷纷,说这儿有个叫‘象王’的大人物,曾是个天廷灵官,只要与他打赌,能胜得过他,便能算铸成神迹!”三足乌喜孜孜地道,拿羽翅拂易情的胳膊,撺掇道,“要不,你也去试试,和他打个赌看看?” 易情摇摇头,道:“真是幼稚。赌赢了天廷神官,便能铸成神迹么?” 乌鸦说:“哼,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至少那象王是这么说的!” 白袍少年想了想,蹲下身来,在地上画了一张饼儿。他运起了“形诸笔墨”的宝术,墨迹在空中流淌,墨线渐渐化作金黄的面皮。他从地里揭起一张饼,递给三足乌。 “那我与你打个赌,你猜这张饼是甚么馅的?”易情问。 三足乌将那饼儿叼在嘴里,含糊地道,“我猜,这张饼儿没馅。” 它啄下一口,那炉饼果真没有一点馅。饼皮干干脆脆,像在啃木柴。易情笑呵呵地摊手,“你瞧,你赌赢了一个最厉害的神仙,那你怎么还没飞升入天廷?” 乌鸦大恼,叫道:“呸,那说明你根本不是神仙!” 这鸟儿气鼓鼓地将饼皮啄完,从易情眼里看出了揶揄的笑意。易情撑着脸,趴在桌板上,对它笑吟吟地道:“其实呀,那些扬言能助人铸神迹的人,多半是骗子,是心怀鬼胎之人。铸神迹是自个儿的事,怎么轮得到别人插手?” 三足乌不大想与他继续探讨这个问题,它乜斜着眼,望着易情,道,“我是不知那象王是不是心怀鬼胎了,但心怀不轨之人,咱们身边不就有一个么?” 白袍少年歪过了脑袋,“你说的是谁?” 乌鸦尖叫:“是那叫祝阴的小子!他从朝歌一路寻到荥州来,定是想对咱们下手!要不然他怎肯撇了他供奉的那劳什子神君的石像,大老远地跑到咱们这寒碜棚子里住下?” 如此一说,易情也略略有些疑惑。他知道祝阴对神君极为崇奉,可这回祝阴动身前来,行囊中不过放着些亵衣巾被,竟无半点与那神君相关的物事。 易情倏尔搁笔,脸色铁青,腾地直起身:“莫非他不再信奉神君了?” 三足乌忿忿地道:“那劳什子神君,有甚么好信的?祝阴那奸猾厮儿敬奉的神明,多半也是个奸刁卑鄙的王八蛋!” 白袍少年一把掐住了它的脖颈,不教它说话,三足乌不知他为何向自己撒火,扑腾着羽翅,发出杀鸡似的惨叫。 一阵烈风忽而卷过街衢,旗招酒旆猎猎作响,贩夫贩妇们惊叫成一片,廊坊前的小山石子倾翻,碎石滚了一地。 风势甚烈,易情猛然按住桌板上的麻纸,不教其被吹走,抬头一看,却见一抹红影踏着风款款而下,像一片随风垂落的海棠花瓣。 祝阴从半空里徐徐走下,衣摆摇曳飘飞,嘴边噙着温雅的笑。他走到易情的摊棚前,手指一摆,一个黑鸦鸦的影子突而从半空里现出,被狂风裹挟着,直直飞入了棚子中。 “甚么玩意儿?”易情和三足乌目瞪口哆,顶着风三步并作两步地返身跑回棚中。 只见低狭的木棚里矗立着一个高耸的沉香木神龛,漆得金碧辉煌,仿佛映得满室生光,两旁纂着小字:“九天司命,文昌星君,心假香传,敬奉供养。”里头供着个精雕细琢的神木像,那神明玄衣佩剑,端肃威严,正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 祝阴背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包袱,走入棚中。他洗净了手,将其中物事一一恭敬地取出。易情定睛一看,只见他自包袱中取出的尽是些《星君传》、《神仙演义》的书册,裁去了其余神仙,只留关于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几页。他还在易情的罗汉床前摆起了各式各样的泥人、挂起了贴画,全都是关于神君的物件。 “你拿这些玩意儿来作甚?”易情急得跳脚,“我没地儿睡觉了,全丢出去!” 脖颈突而一紧,颈上的缚魔链被用力牵住。易情一个措手不及,趔趄着倒在神龛前。 祝阴从包袱里取出一只蒲垫,放在地上,自己恭谨地跪了上去,还伸手按住易情脑袋,往地上磕。易情被他死死按住,只觉犹如巨石压顶,脖颈分毫也抬不起来。 “祝某如今虽与师兄同住,可对神君的礼数不可不尽。” 祝阴说,神色严肃而庄重。他扭过头,对被迫伏跪在神龛面前的易情道。 “您也得与祝某一同合掌长跪,每日叩拜神君。知道了么,师兄?”
第五章 鸳鸯错比翼 自打祝阴搬来后,画摊后的棚子里便闹得一片鸡飞狗跳。祝阴是个虔信徒,每日寅时便会爬起来在神龛里点好香柱,斟上清酒,跪在蒲垫上念念有词。易情被他吵得睡不着,拿寝衣盖着脑袋,每日起来时眼下都有一片乌青。 他想撵祝阴走,可祝阴偏在那儿乞皮癞脸地不走。易情打不过祝阴,虽心中忿忿,也只好作罢。 天还只蒙蒙亮,几绺晨光爬上瓦檐时,一声凄厉惊叫划破梦乡。 易情浑浑噩噩地醒来,爬下床榻。祝阴已然不再棚中,约莫是去了哪个山头继续大杀妖魔。他寻了件破了夹层的袄子披在身上,瘸着脚拨开篷子的布帘。朔风低号,像脱缰的野马般在街巷里横冲直撞。四处又干又冷,青石巷里蒙沉沉的,像被冻褪了色。 他探出头去,却被不远处的一抹鲜红刺痛了眼。地上血水横溢,倒着具尸首。那似是个着绣锦盘领袍的公子哥儿,两只眼高高地凸起,关节被扭断,折向了诡谲的方向,像断了手脚的偶人。血迹蜿蜿蜒蜒,染遍了南街,怵目惊心。 几个挑炭的农妇见了地上的尸首,惊惶地尖叫。铺房里冒出了不少人头,惊惧的目光投向街里的血泊。来市朝的人愈来愈多,像乌云一般聚拢在尸首旁议论声蜂起,易情裹着袄子,瑟瑟发抖,只听得旁人窃语道: “唉,这血流了一路,候月台那儿亦有血迹…” “听闻这公子与左家结了仇,先几日还在南街上大闹,叫七齿象王将他家弟还来,可一眨眼…就……” 攒动人头间,几对惊疑不定的眼睛转到了一块儿,疑窦的目光交织,仿佛在空中擦出火花。人群静默了一瞬,有人犹疑着开口道: “是…是象王杀的他么?” 一股恐怖之情如海潮般涌将上来。一时间,街里没有人说话,只听得牙齿打战的格格声响。 良久,有人颤着声道:“约莫是。这小子前些日子在市集里叫嚣,说自己已接了左氏七齿象王的赌约,若是赢了,他便要叫左氏血债血偿,还回他那失踪的兄弟来。可若是输了,他…他也不曾说过代价是甚么……” 地上的鲜血仍在流溢,易情看得心怵,紧了紧身上袄子,转身欲钻回棚中,却忽而听得一旁有人低语道,话音里是掩不住的激动:“可是…要是赢了那七齿象王的赌约,是不是从此便大富大贵,有享不尽的钱财?” 易情倏然回头,却见几个脸上黑黢黢的贩夫别着脸,凑在一块儿说话。那被炭灰染污的面颊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羡艳之色。有人兴奋道: “既然如此,死了又有何妨?” “拿贱命一条,换得尊荣一世,这买卖划算得很哩!若要小的去和七齿象王赌上一赌,小的高兴还来不及!” 一时间,街里许多人竟拿钦慕的神色望着那尸首,仿佛已然忘却了左氏的毒辣手段,而那惨死的公子在他们心里也算得个英烈人物,不过是时运不济,在与左氏的赌局中不慎失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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