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瞧瞧那修好的紫宫嘛。”禄存星官像个被打手板的小童,口吃结巴。“不是说有人将那断壁残垣修缮好了么?” “能修葺紫宫,这等伟业,你觉得有谁可成?” “这……除了圣躬,其余人却不好说。” “那不便是了么?”钟山君说,“太上帝仍在神霄之上。即便不是他老人家,也是另一个比他厉害的人。对一个比太上帝更厉害的人,你应怎么做?” “……毕恭毕敬……少发怨言。”禄存星官回着话,姿态很是低微。 众星官似是被钟山君这一通话给绕懵了,两眼昏昏地望着他,如一群被先生训斥的蒙童。北辰星君却兀自暗暗心惊,此人身上有股天成的威势,竟让自己想起面圣之时。 “走啊,还愣在这儿作甚?”一片死寂里,钟山君忽而一笑,缓和了紧绷的气氛,摊手道。 “太上帝还在神霄上等着咱们呢。” —— 朝会殿上摆着两列坐垫,其上坐满了战战兢兢的星官。 雕龙髹金大椅空着,其后是一扇嵌珐琅邸,一对宝扇鄣卫邸前,青铜香炉中散出袅袅沉香。 一个少年从屏后转出,顷刻间,坐垫上的星官纷纷抬头,却又倏地垂了下去,连连叩首,口里高呼“香火不绝”,回音震得朱柱嗡嗡作响。 那少年立于龙椅旁,在白玉阶上望着他们,冷声道。“喊甚么香火不绝?我不是太上帝。” 众星官慢慢地起身,却不敢觑他,只是互相交接着眼神,目光里满是惊惶与疑惑。 “我不过是从一重天走上来,将这里修缮好罢了。我本来只想修好书斋,让我有个写字的地儿,不想却失手将其余各处也修整好了。往后你们若想上天来办差,那便随意走动,莫要扰着我写字便好。”少年道。 众人这才慢慢抬起头来,打量那立于阶上的身影——黑白分明,那少年乌发如墨。漆眼如星,面貌俊秀而苍白,像一柄尖锐利刃,浑身上下透着锋芒。 柱史星官白首齿落,年迈沧桑。他颤巍巍下拜,道:“您再造乾坤,重建紫微叠楼飞阁,立得丘山之功,下官等皆对您心愿诚服。” 那少年却道,“我猜不是人人皆这么想。” 此话一出,众星官色变,面面相看,却无人发话。 “我猜,你们中定会有人盼我将九重霄上下皆修遍,待我无用,再一脚踢开。只要复得御印,你们自会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来夺那皇椅。你们说出这话,只是想让我做一个窟儡子,让所有的明枪暗箭对着我。” 太平星君抖抖索索,扑通跪下,叫道,“恩公,您莫要觉得我等皆怀小人之心,能复九霄荣光,是天大的神迹,咱们皆对您誓死相随。” “你要我信一群甘居于福禄寿神淫威之下的孬种?”那少年忽一声厉喝,“做梦!” 这声音激越犹如霹雳,震得殿中之神皆觳觫不已。那不过是一介凡人,却成就了他们不敢想过之事,因而他们皆对那凡人心怀畏怯,即便遭此吼喝,也难发一言。 “我不愿和你们中的一些神仙共事,不欲与其同流合污。”少年冰冷地道,话语铿锵有力,“我只望将如今的天记府让予我,让我专心修葺天廷与凡世,还有……” 他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告身,道:“因太上帝不在位,无从制授告命,烦请天廷一秭星官上盖钤印,任我为大司命。” 他这样一说,底下却有不少人松了口气。大司命虽居高位,却是徒具虚名。那算是天廷里活儿最繁重的一职,以往甚而无人愿任。只要这新来的小子不贪恋帝位,那他们便还有机会。 北辰星君率先拜道:“全听恩人吩咐!” 众星官纷纷下拜:“全听恩人吩咐!” 柱史星官抬起脸,虔敬地道:“敢问恩公台甫?” 那少年沉默了片刻,他一袭黑衣,像一个深沉而可怖的黑夜,降临在众星官面前。然而柱史星官却看见他眼里闪着光,那是黎明的光。 “不才文坚。”少年星官开口。“字易情。”
第六十二章 人不信由命 文坚走出朝会殿,快步趋往天记府。 但只走到半道,他忽而额上冷汗涔涔,慌忙入树荫里,扶着槐树紧揪心门,颤抖了许久,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鲜红的血迹像烟火,在地上一串串绽开。他松开手,掌心却已一片殷红,原来那漆黑首服下身躯早已满是鳞伤,衣衫被血水浸透,方才他尽十二分力强撑,方才没教星官们看出来。 少司命正恰走过来,看见他倚在槐树下痛苦地喘息,慌忙奔上前,道:“你这是怎了?” “还能怎么了,紫宫里有多少块砖,我身上便少了多少块肉。”文坚呛咳着道。书写天书需付代价,他身无长物,便只可以血肉作交换。 少司命愕然张目,半晌愣愣地摇着头,道:“难为你了!” 她赶忙掐了个祛病诀,又往他身上点道,“宝术,枯木生花。”顷刻间,光点像萤火一般飞落文坚周身,将那创伤一点点缝起。 文坚脸上略回了些血色,少司命扶着他,松了口气,又喜笑颜开道,“方才你在朝会殿里头说的那番话真妙!那伙儿豺狼被你堵得无话可说啦。我仔细想来,还是觉得我之前所为不妥。若你真登了帝位,他们指不定怎么合伙来磋磨你。但你若痛责他们,不与其合流,便能独踞天记府,再慢慢来整修紫宫。” 文坚说,倚着树缓缓坐下,“我想修缮的并非紫宫,而是人的魂心。我有一故友身死魂碎,我欲让其复生,但无论如何尝试,他皆长睡不醒。” 少女的眼里如飞鸿般掠过一丝轻薄的悲哀。她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要费力去修葺紫微?” “让那友人复活,是我的愿望;可让这天上天下皆无祸难,却是他的心愿。九重霄也是这天地里的一部分,我是在遂他的愿。” 文坚如今是一品仙官,魂心已受瑶池重淬,身上的伤转眼好了大半。他艰难地站起,颤颤巍巍,如枝梢枯叶。 他说,“只是他心怀苍生,悲悯黎庶,我却与他不同,我未找到一个为寰宇生灵献身的理由。他爱众生,我恨凡人,这神的位子还是由他来坐的好。” 一阵清风拂过,翠叶旖旎轻动。文坚仰首望着槐荫,一刹间竟恍了神。在叶间陆离的光点里,他像是看见了无数对小泥巴灿烂而明亮的眼,有的喜,有的悲,于是他恍然发觉,小泥巴已逝世了许久了。 少司命并不言语,过了片刻,问道,“你用我的天书去复生你那相好了么?” 文坚沉重地点头。 “是我未与你说清楚。我是少司命,我那天书只司新生与繁育,不可让人复生。” “那待告身下来后,得众星官认可,我凭着大司命之力,是不是便能使人起死回生?”文坚的两眼却一亮。 少女只是悲凉地微笑着,看着他,那笑容如一抹叹息。“不是告身的问题。一纸文书,怎能决定你的力量?当你够格做大司命时,你自会有那生死人、肉白骨之力,可若你不够格,便迟迟不会拥有那力量。” 这话像一记闷锤,捶得文坚一阵头昏目眩。他愣怔地想,原来自己即便得了诸星官的认可和钤印,也依旧不够格,无法拥有大司命之力么? 少司命拍了拍他的肩,“我得先给你泼盆冷水,生死之界难逾,哪怕是大司命也不可悖此天理。总而言之,你且拿着我那天书写写罢。” 文坚用袖抹了把脸,趔趄着站起,两只眼红红的,像是血被揉进了眼里。 “你不是说,你那天书也不能使人死而复生么?” 少司命笑了:“但你可以以此让人人得获新生。” —— 一盏孤灯在天记府书斋中闪烁,像在暗海中飘荡的一枚小帆。 灯光照亮了铺于紫檀案上的横纹纸,其上洒落着梅花似的血点。一个清癯的人影正一手执笔,一手以纨素捂口,艰难落笔。 文坚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在天书上试写他可能与祝阴相见之处,可墨迹却也一次又一次地在下笔之后消失。写字越多,他流血便越甚,绝望感攫住心头,像有一个人在耳边对他不住地道:不可能,你不得与其重逢! 突然间,灯花绽裂,爆豆似的一响。文坚猝然站起,兔毫笔滚落一旁。 天书上终于落下了一行字,清晰可辨。天书上写下的词句终会成真,也便是说,这件事笃定会发生。 那行字是:大渊献之岁,见于紫金山下。 文坚双眼一亮,本如死灰的瞳眸中重燃火光。 自此,天记府中的座灯与油灯无一夜歇过。东风花草、细雨春芜画满了漏窗,文坚伏案草文,秉笔直书。夏笋峥嵘,榕须垂地,在风中飘摇,如萧萧长发,文坚在槐荫里抱书浅眠,时而惊起,又埋头再书数字。秋月含辉,迷烟泛浦;孟冬十月,云峰清苦,他旋研乌墨,挑灯疾笔,不曾停过。 他尝试着开始在天书里书写整个世界,那是一项比修葺九重霄更为浩大的工事。千千亿亿条缘线交错,他需将其罗织成网。不知觉间,时光如川河而逝,他搭建好了地基、柱础,世界渐有了雏形。那是一方有别于此世,又格外美好的天地。 他在那世界里编罗出了小蛇的身世,它是烛阴,在浮翳山海中长大,后来修得人形,做了星官,步步擢升。在他写下的故事的末尾,他们会在九重霄上相见。 到了那时,他便会向小蛇托出过往发生的一切。他们便不会再是大司命与烛阴,而是文坚和小泥巴,一切如初。 少司命来过天记府几回,草阅他写的天书之后惊呼道:“你在做的事儿,比原本的大司命还要厉害!” 文坚却淡然地笑,脸上带着深重的疲惫。 “我并非神明。”他说,“只不过被人托付了一个成神的梦。” 随着与天书接触的时日愈来愈多,他渐发觉这世界便如一册书,他于其中勾勒写画,便如为此添砖加瓦。而除了此世之外还有如恒河沙一般的别样世界,便如主干上生出的无数枝杈,文坚将其分门别册理好,在天记府中建起架阁库,将这些书着别世的天书置入其中。于是他始知人世短促渺小,不过是宇宙中一蜉蝣。 他渐能借天书修缮小泥巴碎裂的魂心,一日日过去,小蛇竟睁了鎏金似的双目,只是并无灵性,便如山野草蛇一般,时常在他书桌上乱窜。有一日,小蛇寻了机会,闪电一般游进云海里,倏忽不见。文坚大惊,左翻右找,却不见其踪迹。此事给他打击甚重,整整七日,他不眠不休,在九重霄上下寻觅,最后一无所获,伶仃槁形。 最后他安慰自己:“罢了罢了。鸟要离巢,人大了要离家。他若不走,我怎能在紫金山下再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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