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也看到了,我如今便是一具吐血髑髅,我这病秧子若要去做太上帝,怕是不能服众。”文坚说着,又咳了几声。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突兀地闯入支摘窗: “既然如此,那便差我去坐龙椅罢!” 两人惊愕地转头望去,却见一人掀开窗扇,大咧咧地闯了进来。那人着一件烟黑中单,晃着赤脚,两眼眼皮微凹,像是个盲人。 “你是谁?”少司命警戒地道,一刹间捏好了手诀。可她的宝术不能伤人,顶多能教眼前这男人有娠。 “我是赶着来替你们解愁的人。”那人毫不在意少司命的戒备,直率笑道,“听闻你们正忧帝位空虚?不打紧,我来替你们坐!” 少司命大叫:“报上名来!” 那人这才嫌麻烦地挠头,道:“在下钟山君。” 此人是从五重霄而来的星官,不知为何竟出现在了此处。少司命蹙眉: “我不曾听过这名儿,无人传唤,你是如何进来的?金甲将何在!” “慢着。”文坚却道,两眼盯着钟山君。“你赶着来自荐,有何缘由?你也知太上帝乃天极之尊,万民景仰,威仪神霄上下。你有何等资格可落王座?” 钟山君忽而收了那玩世不恭的模样,目光沉冷下来。他背着手,在房中踱步,竟显出几分教人透不过气儿来的威仪。 “资格,甚么叫资格?天地鸿蒙时,我便有了神识,往后万万亿亿年,我踞于西北海之外,于章尾山不寝不息,那时风雨、晦明、昼夜、春秋皆由我掌。我曾见九日齐升,也见证过太上帝绝地天通。确切的说来,我不是来坐皇位的,因天地本是我囊中物,我不过是来取回我之所有罢了。” “你……你是……”少司命隐隐猜到了他是谁,脸色一白。 “我是钟山君,是将来的太上帝。”钟山君痞气地笑,“不过,古时的人们常叫我——烛龙。” 屋中陷入一片死寂,少司命缓缓回头,望向文坚,从方才起,他便不发一言,仿佛一切皆在其预料之中。日光像金钿,细细碎碎地落于其身上,他的笑蔼然可亲,却又似带着冷意。文坚看着钟山君,笑道: “你怎么从五重天上来的?” “那几把老骨头破了老子的魂心,却没想到老子留了一手!”钟山君桀桀狂笑,“你害我落下去时,我便在紫金山里藏了半块儿魂心,我与你们不同,天精地气皆能为我所用,哪怕魂心破裂,也可堪堪拼起。我借了个将死之人的壳子,便速速上九霄来见你了!” 文坚说:“若是你来做太上帝,我倒能放下心来了。毕竟比起尊荣,这更像一个靶子,会引来无数明枪暗箭。” “所以你便将这位子放心予我?”钟山君冷笑,“文公子,你还是与以前一样惹人厌。不过,你若碎了魂心,说不准咱们那教人怒火中烧的过往你便再也不记得了。” 两人说着,却开始如旧友一般默契地发笑。少司命看看文坚,又看看钟山君,不知应如何插口。直到床上的少年向她看来,指着钟山君笑道: “他是我信得过的人,有他来做太上帝,我便安心了。” 钟山君左右环视,忽问道:“小泥巴呢?” 文坚脸上白了一白,像有冰霜覆盖,他别过头,钟山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桦木几案上盘着一条小赤蛇,正睡得香甜。 钟山君的脸色也似被石灰浆白了。“他……怎会这样?” “与你一样,受了轩辕剑创。只是他没你那般能耐,躯壳已毁,只可拿你的蛇身暂替代。且神智尽失,犹如走地虫虺。” 钟山君沉浸在震惊里,许久,摇了摇头,“九重霄将起风雨,让他到凡世去罢。文坚,若按你的安排,你我皆是众仙的靶子,怕是会累及他。我在浮翳山海有故友龟兹毒龙,可将小泥巴托付于它。” 文坚又轻咳了一阵,望向染满猩红的手掌,苦笑道。 “不错,我如今有心无力,怕是新太上帝还未走马上任,我便得夭折于此了。” 紫宫之外,云如积雪,铺漫万里。 一个癯瘦的少年神官身披漆黑大氅,缓缓躬身,将一条小赤蛇放在祥云上。 小赤蛇仰起脑袋,似是不解那少年的举动,张着口,费劲儿地哇哇叫道:“神君大人……” 文坚低着头,看着小蛇,目光柔似春水。此刻他的魂心剧痛无比,仿佛随时要碎裂开来。 “小蛇,我们要分别了。钟山君说得不错,留在这儿,你只怕会有危险。” 小蛇听不懂他的话,但似已感到了离愁别绪,它紧张地伸出尾巴,扯住了文坚的衣角。 文坚心如刀绞,然而他们不得不分离。他的魂心将碎,虽仍有补缮之机,可说不准记忆会有所缺损,宝术也难以驭使,在这样的他身畔,小蛇不会有所长进。它在人间里习得了些灵气,它会在那里有所进益。 “神君大人……”小蛇可怜巴巴地叫着,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这是它唯一会说的几个字。 文坚蹲下身来,轻抚它的脑袋,“不打紧,我们终会重逢的。” 他在云片上写了两个字,教小蛇念道: “烛阴。” 小蛇乖巧而含糊地念:“烛……阴。” “记好了,你不是地里的长虫,无人可轻慢你。你是烛龙,可乘风唤雨,傲藐六合。到了我们相逢那日,我也会是顶天立地的大司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 文坚惨白着脸,伸出手指,与它的蛇尾拉钩。祥云渐渐飘开,小蛇惊慌失措,眼里噙满了泪,金眸熠熠生辉。文坚站起来,笑着与它摆手,他听见魂心崩裂的声音,记忆像水,渐渐流逝而去。 然而他知道他会一直记得小蛇,因为那是他成神的全部意义。 天光映过来,他们的影子烙印在天幕里。时光仿佛凝结于那一刻,风静云歇,唯有他们二人秋波相送。文坚深吸一口气,放下大司命的全部威仪,如当年那个狡黠而惴惴不安的孩童,对小蛇遥遥地喊道: “我们在大渊献之岁,于紫金山下相见!”
第六十五章 人不信由命 四重天上枯草离离,极目荒凉。黑松枯死,玉宇琼楼间蟏蛸结网,昔日的亭台楼阁华美不复。 而此时在一片灰云之间,无数黑压压的人影垂首跪着,如一片漆黑绒毯铺遍殿前。他们面前摆着三张由白骨搭作的座椅,椅上坐着三个面额焦烂的人形,他们像是被烈火灼烂了肌肤,浑身流脓,黑如炭灰。他们一面从口里呼出热气,一面挥舞着手中马鞭,狠狠鞭箠阶下人影,狂怒地大吼道: “废物!废物!” “九重霄如今被鸠占鹊巢,你们却无动于衷,真是麻木不仁,何谈缵戎祖考?” 星官们叩着首,汗水自颊边滴落。那椅子上坐着的便是昔日尊显的福禄寿三神,他们自五重天跌落以来,便转了圆通世故的性子,变得如三头暴躁易怒的狮子。 有星官汗流浃背,揖道:“三位上神,卑职听闻九重霄上是上去了一位星官,可他并未僭主,甚而是将紫微宫上下修得完好如新。若无他在,神霄如今还荒凉着呢。” 福神的眼移过来了,因面庞被烧得漆黑的缘故,众人只能看见他布满血丝的眼白。他问:“你的主子是谁?” 星官颤抖着躬身下拜,“回大人,是太上帝。” 福神喝道:“既忠于太上帝,又为何包容如今身处九霄上的反贼?真是重逆无道!来人!给他上金甲!” 两位贯索星官上前,双手铁爪似的钳住那星官臂膀,将其拖向踏道下立着的一副直立的黑光铠。只是那铁铠烧得通红,正冒着丝丝热气,星官被强按进铠甲中,发出凄厉惨叫。 惨叫声像剪子,简直要刺破人耳鼓,星官们抖抖索索,贴地不敢动。可福神偏不消停,又拣了一人,问道,“稻星官,我问你,你的主子是谁?” 稻星官汗如雨下,顿首道:“回大人,是……是您。” “荒唐!”福神又大喝一声,“你的意思是只重老朽,其余二神便要怠慢么?”他一挥手,两位铁面的贯索星官便又抓住稻星官臂膀,将其拖至一匹烧红的铁马上,按下他,让其死死坐着,又是一阵肉焦味飘来,众星官更发胆寒。 福神又问第三位星官,“内屏星官,你觉得,你的主子是谁?” 因有了前车之鉴,这回内屏星官长了教训,心慌意急地往地上磕脑袋,道:“小的不敢有二心,自然是全心全意侍奉您三位主子!” “你精贯白日,忠心可鉴。”福神叹气,“这样罢,为让大伙瞧瞧你的忠心,你便自个儿穿上那烧烫的金甲罢!” 内屏星官瞬间如冰僵了一般,愣在原地。 “还等甚么?还是说,你只会动动嘴皮子?”福神眼露凶光,贯索星官们逼近,手捧沉重铁链。 内屏星官汗出如浆,抖抖颤颤地爬起身来,恍惚地走向那副滚烫的金甲。不出半刻,一道凄厉之极的惨叫自四重天上响起。 从官们寻来簸箕、笤帚,将零落的血肉扫净。阶下无数拱服的脊背颤颤巍巍着,像被无形的大石压住了脊梁。 福神仰首,怨毒的目光穿透云层,刺向神霄。“大司命?九霄上何时有一司命敢来拨弄命理了?我命由我不由他!” 他挥手: “摆驾上九霄!” —— 神霄之上,新帝登基。 紫微宫前,百官着朝服静候,室女礼卿领着一众下官摆设太上帝金银车驾。卤簿几有万人,行列波澜壮阔地在云端行进,气吞河山。清源神排布下镈钟、特磬、编钟、编磬、建鼓、埙、篪、排箫等凡十八类仙乐,作中和韶乐,乐声穿云裂石。在那响彻云霄的仙乐里,太上帝升座,百官咏诵起《元平之章》。 有星官胆儿肥,悄悄抬眼往帝座上飞去一眼。 他看见一位身长八尺,如山威严的男子,身着灿金衮冕,眼神凌厉如剑。 关于这位新帝的传说颇多,此人便如一道流星,是前些时日骤不及防地出现在百官面前的。他闯进朝会,大发一通见解高论,将众仙批了个狗血淋头,奇的是,竟也无人敢说他的不是。即便有人勃然大怒,冲上前去欲动拳脚,却也被其可怖的宝术压制了下来。新帝的神威强大到无人可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仿佛九天风云昼夜,凡世春秋夏冬皆为其所定。在这可骇的神威面前,无人不敢屈膝下拜。 “九重霄将要起风雨了么?”那星官垂下头,喃喃道。 一旁的星官却低声答他:“不,不是‘将起’……” “而是风雨已来。” 一道脚步声自玉阶上传来,清越如琴笙奏鸣。星官们不由自主地仰首望去,却见白玉阶上落下一道黑影。那影子如一根尖刺,霎时刺入众仙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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